蛰居家里,避过雨的侵扰,默默间竟有了前往田野的冲动。
走近田野腹地,一股气流经受长距离的漂泊,受到大山的阻拦,回荡在山谷中,田野立即寂静下来。青色稻叶,未曾完全脱了绿,黛绿相互交错着,在风里来回招展,向天空展示着什么。这里没有隔断的桎梏,完完全全的水乳交融。
远远的碧波田间,撑起一两棵耸直的树,宛若鹤立鸡群。走近了,树长在一个小池旁,一大片浓绿覆盖着一片阴凉,正如一大片稻田滋养着一方生命。树下,是乐土。憩息,展望,吞云吐雾,农民的大半时光就纠缠在各种各样青烟缭绕的日子里。
一轮红日亮出最初的素脸。踏着脚下夯实的土地,视野格外清晰,天地间一下子开阔起来。我特别渴望天空能飞过一些鸟,鸟的叫声连结着过去的时光。大石砌成的拱形桥,点点滴滴,很多往事沉淀在过去的岁月里。桥的下面,人的倒影很难长时间停留在水面上,只是一个轮廓。哲人曾说:看得太清楚,你就会失望。为了不致失望,我转转身。
横贯在前面的是两排巨大的对称梯形的排山洪护堤,牢固的护堤镇住大山归来的水,汹涌的气势过渡成为流速缓慢的河流。绕过这种气势,过了这座桥,不到一里路就是大山的脚下。停下来,我把过去一些记忆重新注入脑里。我非常惧怕它一不留心就会溜跑了,消失在远方。远方有歌有诗,有如影随形的疼痛,有莫名其妙的心跳。
我从桥上徒步到另一侧,下了桥,又拐弯到另一排堤上。堤上中间只有一条小径,两旁被盘地而生的杂草覆盖,蔓延得有点凌乱,但不张扬,张扬只发生在外面。外面是纷繁的世界,人一头扎进万丈红尘里,剩下了空荡荡的城府和一颗跳跃的心。它不是,它节制地遵循着世间的戒律,一味追随自然的法则,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蹲下来,部分杂草已高过脚跟,露水弄湿了我的鞋子和裤腿。风在耳边轻呼呼地飞,越过时间的大河,一切已悄悄改变原有的模样。远处,曾经的绿茵之地,在二十多年的光与热里,荒芜成一片片的黄土,远远地看,空旷如白皑皑的盐碱地。现在,我站在白花花的排山洪堤道上,放眼望去,堤下的流水缓缓流进今天的眼帘。这场景,记忆与现实,像两道平行的铁轨,互相对视和守望着。
我闭上眼睛回忆过去,从前环村而过的河流,夕阳下的晚风轻轻呼唤小河慢慢入眠……过去的一切在脑里不断地跳跃、上演和反复纠缠。
我转过身来,前方正向眼帘送来一系列的图像,周围的一切正在徐徐展开。排山洪堤朝山的方向,原来的一大片干涸的裂田旁开凿出一条小沟,慢慢地滋润着一片贫瘠的田地。走近了,看见反照的蓝天倒影下,小沟上面用几根笔直的树干横架着,形成小桥流水。跨越小桥可通向彼方寻觅到另外的人家?
前面袅袅的炊烟给予我疑惑的答案。风停了,烟霭保持着弯弯曲曲的形状上了天空,一间临时小屋旁有了人影的蠕动。有几个人正分布在山谷口下,零零散散的田地上,各自干着农活。定睛一看,是有些苍老的农民,正掩盖着被日晒而呈现黝黑的侧脸。
我走近其中一位,寻找一个合适话题,准备跟他们聊几句。离我最近的那位大伯,瞅了瞅我,又埋头摆弄着那柄笨重的锄头。我转换另外的话题,老人的眼里渐渐出现柔和的眼神,刚才警惕的眼光正一点一点收纳进抬头和低头之间。
“阿伯,年龄这么大,您怎么还在这里干粗重活儿啊?”
老人轻瞄了我一眼,朝天空长长眺望半晌,慢悠悠地说:“过日子不易,有谁不用干活?”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老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清朗,停一会,吸了几口烟,老人又伸手指了指山的方向。我顺着手势望过去,被雨水冲洗过的山路,视线清晰脉络分明,远远地看,山上有一些人影在一个裸露的土窝里来回蠕动着。
“老啰,干不了重活儿,只得在田里动动。”
对于这话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拿着锄头可并不是轻松的活儿,作为农民的儿子,我是很懂得农民怎样过日子的。老人的话中还有话。我再看看老人,黑黑的皮肤,深深的皱纹,沧桑的脸,佝偻的腰,依靠着锄头的手柄一口一口吸着浓郁的香烟。老人时不时别过脸往山上的方向望去,干一会,瞧一瞧,又干一会,又瞧一瞧。
受“山上建设”影响,山上的很多树木和植被遭到破坏,原土向天空裸露红彤彤的血脉神经,真实的肌肤暴露在黛绿缠绕的苍山间,这一簇那一簇,远远地看,满目疮痍。
山间,不时有挑砖头的山工发出高声的话音,偶尔还伴随欢笑声和打闹声,声音在宁静的山谷间来回飘荡,空灵且响亮。
原来,山上所谓的功夫活儿,干活少报酬高,一天抵得上好几天甚至大半个月的田间劳作换来的回报。如果不是年老体衰,他们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我问他们,现在的儿孙辈呢,都在干些什么?隔着一块田垅的另一个老人放下手上的活儿,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几口浓烈的烟雾出口后又带出几声咳嗽,他说:“年嫩的,哪干得了?干这些粗重活儿,一天能收几块钱?有别的一些本领的,有几个人愿意干这个?”
我再朝山的方向看看,山间的小路有一些挑山工,挑砖头上山,劲头很足的样子。再回过头看看老人,老人们的脸上布满沟沟壑壑,蓬松而稀少的头发在风里四处飘散。看到他们眼里羡慕和遗憾交织,更加肯定我的判断,支撑着老人的精神是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高薪”,或许再跨一步就触手可及。这中间,隔着格格不入的年龄和无法追回的体力。
有梦想,总是好的,哪怕是老人……
光线在山顶的上方放射过来了,一缕缕一丝丝,周围不再是单调的宁静和微冷的晨光。光线随它延伸的方向,不断向看不见尽头的前面毫无顾忌地伸展,再伸展。一个人走向外面,距离青山绿水就越来越远。远离青山,红尘的况味不再是带腥的泥土气息,不再是乡音不改的呢喃软语,转过身,就是浓浓的锈味和一张张隔着尘烟的面孔。
稍等片刻,老人又“吧吧”重重吸两口卷烟,淡淡的烟雾徐徐上升,与天空的烟霭缠绕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烟、什么是雾、什么是霭。
一边是面朝黄土远离是非的迟缓,一边是欲言又止的反复和踌躇。我不知道該怎么说,只能从心里默默祝福他们了。不知道到底是农民的帽子太过沉重,还是寻常的日子太有磁性,梦想的半径,从未超越过一个固定的磁力圈范围,只简单游走在一个圆形空间里。一个年轻人,很难想象明天成为老人的模样,而一个老人,却时刻惦念曾经的年轻时光,不经意间,两种互相审视的空间成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迷雾蒸发,尘烟散尽,归于宁静,归于平淡,一切悄悄还原了生活的全部本色,显出人性的终极底色。
我从老人的眼神里,想起孩提的光景,想起小河的梦想,还有城市的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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