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这块菜地的时候,茄子已成秋茄子相,个小如小笼包,不曾垂展如臂,色褐如淡墨痕,不曾老红似黑。秋天已来了好些时候了,我想延安将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坡,坡上黄土堆。不是。而是:宿雨朝来歇,空山秋气清。杨家岭的山上,一片黄叶也无,坡上山色翠,不见晴空一鹤排云上,也觉得秋日胜春朝。
确乎宿雨朝来歇,昨日一席雨,今晨一口新,深呼吸,空气清新且清甜,我到杨家岭的这个早晨,雨停了。雨不在,雨意在,干燥的陕北因此有了湿润气息,让我这个来自江南的游子感受淡淡的水意,入口的空气也因此带了甜味。来到这块菜地,望菜地而细嚼,菜们弥漫的菜香和着水意蒸煮于唇吻与舌尖,若非盛宴,却是清供。不只是茄子,还有豆角,豆角吊璎珞也似,直排诗句也似。不只是豆角,还有芋头,芋叶不大,远非如伞盖。那如什么呢?只似一纸书页,芋叶连连,合起来也是一本书的规模;不只是芋头,还有韭菜,韭菜是,革命恰如韭菜,更割更多还生。也不只是韭菜,还有北方叫山药蛋我们南方叫马铃薯的。延安的马铃薯味道绝美,我吃过的一道是,马铃薯剁碎如泥,一把青菜切成丝丝复丝丝,和煮——也许是合蒸吧,吃上去十分入口,甚是清香。马铃薯是饭,青菜是菜,一碗薯泥,便是一顿,便是一餐,菜都不用炒了,恰如红米饭南瓜汤,养育了先辈,养育了革命。
茄子一格,豆角一格,土豆一格,西红柿一格,红萝卜白萝卜各一格,一菜一品,一菜一格,这一亩菜地里,是农家菜大荟萃,也怕是袖珍版的农业地图吧。对,是一亩地。这里有个小故事,天连此岭银锄落,地动延河铁臂摇,铁锄落石头,飞溅银花无数。一路挖,一路垦,垦到山脚,停锄相借问。主席说,一亩差不多了吧?警卫便扯开尺子来量,不多不少,恰是一亩。主席农民出身,所以,对土地是那么专业,把握那么精准。
茄子或是秋日景象,辣椒依然盛夏情景。辣椒郁郁葱葱,苍苍翠翠,叶片还如韶山冲。杨家岭这块菜地的辣椒长势生猛,繁茂,丰收,一根根,一条条,一索索,一簇簇,一丛丛,一蓬蓬。北方土地也似江南丰饶肥沃?我见到这块菜地上的秋日辣椒,青翠灵秀。在杨家岭的那些早晨,主席提着篮子,碰着露珠去摘这些辣椒,一定会有农民大哥收获蔬菜的喜悦心情。想象中,那些带露的早晨與披霞的黄昏,主席不是领袖,而是一个农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与恩来,与朱老总,与任弼时,与徐特立,与史沫莱特,与埃德加斯诺,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中国梦,都期待桑麻日子长又长。
我不知道,如陕北,如延安,此前有无种植辣椒,但我想象,有了这块菜地,这里的辣椒从此红彤彤火辣辣了。不吃辣椒不革命,吃了辣椒大革命。主席是那么热爱辣椒,一生都不曾改食辣心性。主席有时是执着喜欢他所喜欢的,很多事情,他一生都改不了,都不曾改。我参观了主席在延安的几个故居,比如寂寂寥寥主席居,岁岁年年一床书,比如其书一床,其床是木板床。主席那张木板床,搁在韶山冲,一点也不让人惊讶,而搁在延安,却让人觉得有点怪了。北方都是炕吧,主席旧居也是炕,阔大的炕上,可以直接睡去,梦入芙蓉铺,而主席的炕上,叠床不架屋,叠床架床,又安了一张木板床。从韶山冲到井冈山,从井冈山到杨家岭,从杨家岭到北京城,主席睡的都是木板床。万紫千红看遍,本色还是依然。
这块菜地,是在中国革命一个大背景里开垦的。国民党正面战场已是难以正面组织战场,日寇调转枪头,对准了敌后战场大扫荡。虽是国共合作,到底多有国共摩擦,老蒋最恐惧的,不是“外寇”,而是“内匪”。国共防范多于国共合作,到了抗日后期,国民党不再物资供应,这里的生活陷入困顿,延安便开始了大生产运动,每个人都分配了生产任务。人人都有责任田,毛泽东却没给分配,理由是,主席日理万机,戎马倥偬,不能让领袖去当农民。主席心生不满,你们都在种麦种南瓜,自食其力,我岂能剥削劳动人民的劳动?
主席便自备锄头,自购畚箕,来到这块地上,披荆斩棘,砥砺土石,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杨家岭今日已是胜境,当年还是榛莽地荒凉土,荒草萋萋,藤蔓丛生,砂砾遍野,乱石杂陈,银锄落,火花溅,一双握笔的手,握起了锄头把。历代皇帝也曾干过农活,美其名曰演耕礼:“皇帝诣耤田,南向立,从者均各就本位,由户部尚书执耒耜,顺天府尹执鞭。”皇帝下田,手执犁耙,吆喝几声,便告农活结束。演耕礼者,不在耕,在表演。主席开垦这块菜地,却是实实在在挥锄如飞,挥袂如农,挥汗如雨,耕读传家国。旁边警卫说:主席,您歇着去,我来挖土。主席扒开警卫:你搞你的生产去,这里是我的自留地,我的事情我来干。主席不曾借他人一手,不曾劳他人一力,从开地到播种,从浇水到摘菜,都是吃自己饭,流自己汗,自己事情自己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丰衣足食?丰衣恐怕是没有的,我看到过主席一张照片,一身军装,倒是整洁,膝盖处却有两个大补丁,补丁甚大,足足有一平方尺吧,触目惊心,惊人眼目,而主席不怯场不在意。延安城或皆自己人,可是来延安的,也有外国人啊,穿着一身补丁衣,也不觉得难为情?主席对这个好像满不在乎,你自宝气如彼,我自清贫如许。衣确不丰,食当足食,有茄子炒辣子,有西红柿煮土豆,或更奢侈的,有韭菜拌鸡蛋。杨家岭的这块菜地长出的蔬菜,也算是特供吧。这才是真正的特供。
这块特供的土地,她供养一个有史以来的伟人,供应主席一家菜有五味。主席一家有吃,还可送人。菜地出菜时节,主席一家吃不完,送人呢。这菜送过隔壁的刘少奇,送过隔壁的隔壁的彭德怀、丁玲、周扬、萧军、冼星海、贺敬之、刘白羽等人。他们也许都接到过主席送来的豆角与萝卜,茄子与辣子吧。杨家岭这块菜地长出来的蔬菜,送过人,更请过客。主席在这里,把辣椒话桑麻,话革命,请过很多贵客,有黄炎培,有陈嘉庚,有斯特朗,有马海德……自家种植的蔬菜,很安全,很环保,很绿色,很食品,筷子搛来,送入口中,很清新,很甜蜜,很醇正,很甜美,很芳香。客人们吃起来,感觉特美妙吧。那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感觉是:中国前途在这里。
杨家岭是一个山沟沟,三面环山,山色苍翠,山色间,一道平展地,往延河使劲延伸。是的,这里蛮像江南一处山冲冲,就如我老家常见的山里人家景色,谁知道,叱咤中国的风云人物,都曾聚集这里。这块土地,因此十分神圣,而十分神圣的土地,却是十分平常,因十分神圣而十分平常,因十分平常而格外神圣。比如这块菜地,再是家常不过,正因其如此家常,才显得格外伟大,格外让人遐想、让人怀想。
上一篇:孙雁群《有亭翼然》散文鉴赏
下一篇:刘建春《椰树》散文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