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灯光昏暗。
农人在灶前烧火,火烧旺一点儿,土墙上农人和羊的影子就清晰一点儿,火光黯淡,影子也跟着模糊下来。农人烧火的时候老走神,一会儿把烟管儿凑上去点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抽,抽得那么认真,那么较劲,说不清农人是在抽烟,还是在考虑他的庄稼和收成。一会儿又拄着烧火棍打个瞌睡,农人老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轻易把自己装进睡眠的口袋。羊不瞌睡,也什么都不考虑,羊现在卧在农人身旁,边嚼干草,边盯着墙上的影子看,羊觉得影子就是另一个自己。
羊看着土墙上的影子渐渐模糊成一团,知道火苗快要灭了,它下意识地扭头看了农人一眼,农人耷拉着头眯瞪着了。“咩——”羊喊了一声。农人一激灵,醒了,往灶膛里塞一把柴草,火重新烧旺,农人又开始抽旱烟,羊继续看墙上突兀的影子。
四周很静,柴草“噼里啪啦”地爆裂,火苗“嘘嘘”地舔着锅底,锅里“咝咝咝”吐着水汽。农人没和羊说话,羊也没有自言自语,除非万不得已,羊轻易不开口,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话越来越少,羊只知道有些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现在,墙缝里的蛐蛐开始了大合唱,清一色的民族唱腔,音调高一点儿的是雄性,低一点儿的是雌性,尖利的是幼年,沙哑略带沧桑的是老年,它们为何而唱,为生活,为季节,为转瞬即逝的时光?
农人给羊端来一盆温水的时候羊没说话,树梢的乌鸦“嘎”一声把窗户纸捅破的时候羊没说话,农人熄灯把一屋子黑暗牢牢关住的时候羊没说话……
2
羊和农人形影不离。农人觉得羊是自己的影子,羊也觉得农人是它的影子。
农人扛着锄头下地,把小村空荡的石板路踩得“踢踏”响,他觉得是身后的羊踩响的,就扭头看看羊。羊与他对视了一眼,低下头只管走自己的路。农人见羊不搭理他,也只管走自己的路。“踢踏”“踢踏”“啪嗒”“啪嗒”一声声把小巷填满。
农人锄地,羊就在地边吃草,各干各的活儿,谁也不打扰谁。农人累了就拄着锄头歇一会儿,看看天上的云,云下面的鸟,看看远处的山,山上打坐修行的石头,石头都成精哩,农人脑子里有时会蹦出一个奇怪的想法。羊吃饱了就趴在地沿儿上,看天,天空得像个窟窿;看山,山板着脸像一尊佛;看村庄,村庄像大海上漂浮的一座孤岛;看农人,农人像个稻草人,一身陈年的稻草诉说着时光的萧条。农人和羊的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睛里读到了孤独,读到了一种叫相依为命的东西。
羊有时候感觉自己老了,老了就不愿说话了,就把故事都烂在肚子里。但羊还觉得并不是这样,羊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愿说话了,它甚至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
回家的时候,羊走在前面,“踢踏”“啪嗒”,还是熟悉的旋律。羊走得快,农人累了大半天,走不快,羊扭头看农人落得远了就停下来等等。这时,羊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说说那些已经说烂的农事,说说老黄历里打盹儿的农谚,还是说说节气中窖藏的秘密?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没有说。
农人已走到了前面,羊在后面跟着,像他沉默的影子。
3
其实羊原来还是很健谈的。
屋檐低矮,鸽子们已提前一个时辰回窝,外面雪在奔跑,跑得昏天暗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火炉“呼呼”“噜噜”像是打呼噜,其实炉火没有睡,那是它喘气的声音。小孩子在火炉旁围成一圈,托着下巴,眨着眼睛,农人磕了磕烟锅,又继续讲狼的故事。
狼钻进了羊圈里,老羊用身子将小羊们护住,低低地发出一声怒吼,一头朝狼撞去,狼跌了一个趔趄,“嗷”地长啸了一声,农人听见了,抄起铁锨赶到了羊圈……角落里的羊突然“咩咩”了两声,羊听到狼害怕了,农人看了羊两眼,没在意它。
羊不敢听下去,就挤出门外,“咩咩——咩——咩咩”“咕——咕咕——咕”,羊現在在和鸽子们交谈。羊很喜欢和鸽子说话,鸽子会飞,到过的地方多,见识就广,它们会给羊讲山外面的故事,讲山外面也有一个这样的村庄,和它们的村庄一个模样:草垛一到秋后就把村庄包围起来,风撕扯着时光的旧棉絮,乌鸦一遍遍把村庄抹黑,老鼠蹑手蹑脚在墙洞里穿梭,狼在村外逡巡,瞪着两只灯笼似的眼睛……
羊跑到街上,除了雪,街上什么也没有,雪还没停,老天还在分发着碎银。一串脚印歪歪扭扭,一看就是新刻上去的,羊知道是狗的脚印,但羊说不清是哪条狗的,村子里的狗太多了。羊喜欢逛悠,狗也喜欢,羊碰到狗总是热情地打招呼,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其实在小村里根本不存在不认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即使头一次见面,拉上两句也就认识了。
羊回家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散去,农人斜歪在床上,像故事结尾处的一个惊叹号。
4
羊的家靠近路口,南来北往的人很多,羊认识的人因此很多。
羊认识叫小莲的姑娘,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小莲挑水路过的时候,羊总是跟小莲打个招呼,小莲的脸上仿若一朵桃花倏然绽开。羊即使寒冬腊月见到小莲,也仿佛看到了春天。
羊看到那些扛着锄的农人,就和他们谈谈禾苗谈谈墒情;看到那些拉着粮的农人,就和他们谈谈那场淹没村庄的大雪;看到那些牵着牛的农人,就和他们谈谈农时谈谈节气……有些农人走得很急,羊知道他们要赶在大雨来临前播种,羊就不耽误他们工夫,但它憋不住想说话,于是就自言自语,无非还是说说庄稼人常唠叨的那些话题。生长在村庄里,耳濡目染,羊也学会了庄稼人关于大地的朴素哲学,俨然一个合格的农人。
羊的自言自语里有布谷催耕的苦口婆心,有蝉和蛙中暑后喋喋不休的抱怨,有雁阵擦过秋霜边缘的啸叫,有雪被下麦苗安眠的呓语。羊在自言自语里感到了满足,获得了幸福,羊却说不出这种幸福。
农人在灯下擦拭农具,边擦边唠唠叨叨,羊听惯了这些唠叨,不腻烦,也不接茬。农人把镰刀挂在墙上,就对着镰刀念叨一阵;把犁耙放在墙角,就对著犁耙啰嗦一通。羊听着,心里也暗笑农人的迂,它知道农人老了,人老了都有些迂,但羊转念想到自己的自言自语,想到自己自言自语时内心的幸福,羊豁然开朗,羊理解了农人摆弄农具的那种幸福,农具是农人的朋友和伙伴,是农人的亲人,对着朋友亲人说话的农人此时别提多幸福了。
农人唠叨的时候羊从来不打断他,羊唠叨的时候农人就任它唠叨,农人和羊都知道那种幸福的滋味。
5
然而有一天羊却厌烦了农人的唠叨,羊说不清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
羊看到一个农人扛着犁耙走了,换回几张钞票;一个农人拉着粮车走了,换回一沓钞票;一个农人卖了牛羊,卖了家具锅灶,拖家带口上车走了,走了就没再回来。羊很替他们心痛,这是祖辈生活的土地,是他们栽在大地上拔不出来的根……
那个下午羊很失落,它仿佛看到这家人在街上流浪的身影,像村里来的流浪汉一样。背叛了土地的农人,会不会遭到先人的指责和神灵的抱怨?放下锄头镰刀的手,究竟拿起什么工具才能养家糊口?
这样的情景农人也看到了,农人向羊唠叨这件事儿,羊偶尔回应他一句,羊的心情不好。
然而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农人们像逃离一场瘟疫一样逃离村庄。走了一家农人就唠叨一阵子,走了一家农人就叹息一阵子。羊听烦了,就远远地躲开农人,农人却不知趣,追着羊唠叨,一向温顺的羊突然暴怒了,羊第一次向农人发了脾气。
农人没抱怨羊,他知道是他的话刺痛了羊。
羊发现孩子们不再找农人讲狼的故事,村庄的孩子们也已经远走高飞了。过年的鞭炮声稀稀拉拉,一场寂寞的雪抚平了另一场寂寞的雪,一阵孤独的风安慰着另一阵孤独的风。村庄里只剩下了石头,祖屋,老树,枯藤,乌鸦,满面风霜的老人。老人们听说山外面有个世界,可以不用在泥土里播种,不用挥舞镰刀,就能收获果实,那里没有骄阳和烈风,没有泥浆和杂草,只有铁,只有混凝土,只有斑斓耀眼的霓虹。老人们不抱怨年轻人,他们知道村庄的土层太薄,养不旺疯长的欲念和拔节的物欲。
6
农人渐渐沉默下来了,沉默的农人在田间地头一坐就是一下午。蝴蝶飞过去,他不说话;麻雀飞过去,他不说话;云朵飘过了几拨,他还不说话。即使在村庄里,农人一天也难得碰到一位老人,也难得说上几句话。羊有时候想找个话题和农人聊聊,羊怕农人憋坏了,羊努力地想,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话题,还怕说了不合适的话会刺痛农人,就作罢了。
农人和羊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羊孤独的时候就在村庄里游荡。从这家的院落转悠到那家的院落,每个院落都空空如也,老屋扛不住沉重的时光,垮了下来,到处是残砖断瓦;一把镰和一把锄在破败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拖着农耕文明的影子;一只单耳陶罐在墙上啸叫,羊听到了它内心的悲凉,它不忍听下去,强忍着泪走了出来……
有时候羊多想让农人打开话匣子,对着那些农具唠叨个没完,但农人没有。农人烧火的时候默不作声,锄地的时候沉默不语,劈柴的时候表情木然,羊有几次甚至产生错觉,感觉农人已经过世了,而活着的,只不过是农人的影子。
羊的半个世界坍塌了。羊也沉默不语。
农人也想试图打破这样的沉默,他看一眼羊,羊似乎理解了他的用意,农人突然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了,语言已成了多余的东西,就继续沉默下去。农人和羊现在都学会了用眼神交流。
农人和羊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农人和羊会做出何种选择呢?
其实农人和羊都知道,他们别无选择。
消 失
大地上很多事物的消失都是一瞬间的事。
谁把门“咯吱”一声推开,你起身去关门,什么也没有,四周黑漆漆静悄悄的。可能是风,墙是石头墙,泥糊的墙面上裂着缝,风推门进来,哧溜钻进后面的墙缝里,逃得无影无踪了。
很多事物都是这样消失的。你昨天听到的那声虫鸣,你挑水碰到的那头耕牛……它们说消失就消失了,你想从脑海里找到它们留下的一丁点儿讯息,要费很大的劲儿。
这些消失的事物都还会回来。你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等就是,等急了就抽袋烟,就活动活动筋骨。你要明白一些事物是很容易等来的,而有些事物要你用大半生的光阴去等。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盏马灯的消失。
天一傍黑,外祖父就把马灯挂在西墙上,西墙下有他的床,床上一卷铺盖,马灯就挂在床头上方,这是内间。外间是两架石槽,两头牛共用一个大的,一匹骡子用一个小的。石槽正对着门,三头牲口屁股朝里头朝外,这样它们的咀嚼声每晚都能传到街上或很远的地方去。和马灯一起被点亮的还有墙缝里蛐蛐的鸣叫、风从东到西“呼啦”“呼啦”扫落叶的声音,还有窗户外老杨树上乌鸦的吵闹声、“吱嘎”的关门声,还有满天星斗,萤火虫一样缀在我梦的衣襟上。
我轻咳,发热,躺在床上昏睡了两天。外祖父摇醒我,指着屋顶:“看,葫芦,发光的葫芦。”我起身,呆呆地盯着葫芦看了好一阵子,不敢再继续看,刺眼。外祖父一拉手里的麻线,葫芦灭了,一屋子的东西瞬间埋进黑暗里。从此,那只亮葫芦天天挂在屋顶,散发着让人烦躁的光。那盏马灯没了踪影。我问外祖父,他说,还要它干啥?它去了该去的地方。从他的笑容里,我隐隐地感到马灯就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虽然已不再发光,但它偷偷地看着我,看着三头牲口,看着屋里曾经被它照亮过的一切。
那只照耀我童年的马灯消失了。很长时间,我总感觉生活在黑暗里。我到处找,没有结果。追问外祖父,他只是笑笑。后来我慢慢适应了发光的葫芦,一拉绳,世界就黑了下来。
外祖父去世后没几年,他的牛棚坍塌了,院子也废弃了。十多年后再走进那个院落的时候,猛然发现堂屋的大梁上搁着一盏马灯,蒙着厚厚的灰尘,似乎还散发着柔软的光。这不是我曾经苦苦寻找的马灯吗?
刹那间,我觉得,马灯一直在和我玩一个躲猫猫的游戏。它藏得太严了,我找不到,找着找着就忘记了正在玩的游戏,找着找着就去干别的事儿了。而它躲在那里等着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醒来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让我相信,那些大地上消失的事物都是在和我们玩一场躲猫猫的游戏。你用过的那把锨、一架断了腿闲置的木耧、“呼嗒”“呼嗒”掀起一阵风浪的风箱,你推过的那盘石磨,割破过你小腿的那把弯镰,被你的鞭子狠抽过的那头犟驴,飞溅着火星和叮当声的铁匠铺……或许你根本不用去找它们。它们等着你去找,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感觉没意思,自然会大摇大摆地跑出来。
你就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吧,顶着一个鸟窝,那些大地上消失的事物会再次走回来,被你模糊着泪眼一一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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