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三次造访英谈,可我还是无缘面见古道。不过,从搜罗来的图片上,从讲解员那间或带有河北邢台土语的普通话中,我还是捕捉到了英谈古道的一丝神秘,一丝苍凉……
我的眼前依稀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条由青石板或红石板铺就的斑驳小道,因长时间无人通行,散发着青幽幽的冷光。石板缝隙间的小草恣意蔓延,小道两旁的树木苍葱繁茂。落日的余晖从层层叠叠的叶子中挤过,星星点点地投影在地上,就像无数双狡黠的眼睛,眨呀眨。古道斗折蛇形,静卧草莽,沉寂,忧伤,凄美。恍惚间,我已踯躅其上。浓厚的空气中,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符号提醒着我,挤压着我,我的脑海中迅速闪现出一些模糊的印记:马蹄嘚嘚,驼铃声声;肩扛担挑,疲惫奔忙;吆喝四起,络绎不绝。太多的场景意象纷乱如麻,使我难以用合适的词汇去表达。也难怪,这条骡马古道所呈现的意义,诸如,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崛起沉沦,见证了一个民族的兴衰更迭,岂是几个汉语词汇所能穷尽的?
穿过岁月,我企图通过一缕斜阳、一块石板、一片草叶去找寻散落在这条古道上的历史遗存。
这条骡马古道是何时铺就的?已经无迹可寻。不过,有据可查的是,明朝燕王扫北之后,山西洪洞县路姓家族东迁,眼见得这一处山清水秀,幽深静谧,便在此建房安家。由最初的一座、两座、一户、两户,到后来的十座、几十座、几户、几十户,繁衍生息,绵延不绝。他们垦田地,跑单帮,建商号。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至清朝乾隆、嘉庆年间,他们的生意发展到了鼎盛时期,遍布路罗、白岸以及山西的辽州、和顺和太谷一带。在这条艰险而充满商机的古道上,邢台的山货和皮毛,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山西,而山西的粮食、盐以及生活用品被运回邢台和英谈。随着家业的扩大,路姓家族买断了英谈到山西榆次等地的六百里商道,并在此建起了许多驿站,此所谓“走千里不吃外人饭,不住外人店”。其当年的显赫可见一斑。
遥想当年,路氏先人,扬起马鞭,甩开脚步,吆喝声响,驼铃四起,寒来暑往,翻山越岭,沟通贸易,创造了顺德府商业传奇。时至今日,侧耳细听,仿佛依稀仍能听到“嘚嘚”的马蹄声,仍能看到驮着布匹粮食的骡马队列匆忙走过,仍能嗅到牲畜口中咀嚼着的青草的芳香。
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商旅之道。路家,靠着自己的经商之道和为人之道,在清乾隆年间成为富甲一方的殷实之家。
路家兴起,靠的是坚韧不拔的毅力,艰苦创业的精神。
点数过往,路家先人来到英谈,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他们依山就势,手搬肩扛,为自己垒起了一间仅能容身的石屋。至今,那间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石屋,依然矗立在村庄的南侧,成为这个村庄的特有胎记。可以想象,初来乍到,满目荒凉,他们在石头缝里开垦荒地,跟鸟雀争食;从山上背下柴禾,灶间瞬时升起炊烟。生活在大山怀抱中的他们,想来,是没有多少地可种的。为了填饱肚子,活得性命,他们不得不抛掉犁锄,用一根扁担两只筐,做起了游来游去的游商。经年累月,奔波在骡马大道上。凌厉的石板路不知留下了多少双脚印,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野草挤在石板间,张望着挑着货担来来去去的路姓先人。寒来暑往,日升月落,单枪匹马行走在骡马古道上的路姓先人,渐渐被成群结队的骡马代替。到路家第五世路万富时,庞大的家产分送后人,形成了“三支四堂”(即德和堂、中和堂、贵和堂和汝霖堂)的宏大格局。
路家以德经商,诚信为本。几百年前,路家已在践行着这个准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追求利益,本屬正常,而能在逐利之时,以诚为先,实属不易。至今坊间还流传着为使货物如期送达,路家抢修古道的故事。夫子岭脚下,是狭窄的古道。这天,夫子岭上的土石正随着一场瓢泼大雨滚落而下,阻塞了道路。此时,汝霖堂后人路全修正带领从山西运送货物到天津的骡马队列行至于此。交货日期越来越近,路全修不顾人困马乏,带领儿子和沿途村里的百姓日夜抢修。已是中年的路全修劳累过度,加之急火攻心,病倒在夫子岭下,一连数日,昏迷不醒。他的儿子心急火燎,往返八十里山路,回到英谈叫来郎中。修路的百姓被路家掌柜的诚信精神所感动,日夜不歇,很快把阻塞的道路修好。修路百姓也得到了一大笔赏钱。骡马大道上又重新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货物终如期送达。
路家的为人,同样为人赞赏。他们扶危济困,乐善好施,用一言一行践行着“积善行德,孝行天下”的家训。他们富裕不忘穷人,常常赊粮赈灾,修桥筑路立庙会,打井修渠建戏楼,深得世人爱戴。清朝咸丰年间,汝霖堂的第三代传人路全兴曾经一连数日在村前搭棚赊粥,救济从河南林县乞讨到此的灾民。灾民无以回报,便将英谈村庄整个寨墙和四门建起。现在遗留在英谈村庄四周长长的随山势而建的古寨墙就是当时所建。寨门已然破旧,在东寨门横梁上模糊不清的十个字定格在这一历史时刻:大清咸丰柒年九月吉日。
骡马古道已失昔日繁华,而渗入路家先人血脉中的坚韧不拔、重德诚信、乐善好施,则如长在路家先人身体上的一双隐形翅膀。有了“翅膀”,路家先人在那个三面环山的小村庄中,建起了别致豪华的石楼,留下了“三支四堂”的历史遗迹和沧桑故事,令后世口口传颂。
路家的先人不曾想到的是,数百年后的今天,曾经遍跑骡马的古道上,会有旌旗猎猎,硝烟弥漫。距今70多年前,刘伯承、邓小平、彭德怀等革命先辈为了民族的危亡,从太行山一侧,沿着这条骡马古道,聚首英谈,运筹帷幄,指挥了一场场震撼中外的大战役。国际友人白求恩率八路军医疗队和马队,在这条古道上,朝朝夕夕,出出进进。国民党河北省政府省长鹿钟麟曾通过古道,撤驻太行,暂居英谈。八路军冀南银行总部也曾悄悄现身,在英谈村完成冀南币的编号和“经理之章”加印工序等工作后,交总部发行。在这条留下无数深深蹄印的古道上,驮运冀南币的10头骡子向内运进纸张油墨,向外运出成品纸币,给艰难的日伪敌占区输入了一丝新鲜的血液,古道成为当时活跃经济、保障供给的重要通道。忆往昔,那些承担着神圣使命的骡子一定在呼呼地喘着粗气,旁边站立着护佑它们的部队战士和英谈民兵。从这个意义上说,此骡马古道不只是一条商旅之道,更是一条光明之道啊!
路家的先人不曾想到的是,数百年后的今天,会有一群人以文学的名义,造访英谈,探寻古道,重新忆起这段纷繁的往事,并用穿透灵魂的力量,试图去揭开他们无数次往返的那条古道神秘的面纱。
穿过时空隧道,我驻足古道,看山风习习,听石板锵锵。在色彩斑斓的时光背景里,轻轻拂去历史的尘埃,我仿佛又看到了布满沧桑的古道上那成群的马队,疲惫的商旅,红色的符号,还有飘荡在空中的路家族人生生不息的魂灵。
上一篇:李长顺《羞涩紫叶李(外一篇)》散文鉴赏
下一篇:胡静《邮局》散文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