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起,拉开窗帘,一下子呼出声来:下雪了!
节气“大雪”真的唤来了雪花。雪来得无声无息,悄然覆盖了一切,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抓起相机下楼,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这响声,也是洁净的。
路旁,女贞树的横枝和斜向上的枝条上,都挂着冰雪,叶子上,铺了一指厚的白雪,立面沿叶缘,现出好看的一弯弯圆弧,像一个个叶形的小雪糕。女贞紫黑的浆果,在白雪的点缀下,俨然一嘟噜一嘟噜袖珍葡萄,闪烁着黯淡的光。
雪花是个魔术师,原本不起眼的植物,因了雪都变得好看起来。玉树琼枝,说的,就是大雪后的一棵棵树吧。我一边用镜头对准树的枝叶,一边这么想。诗人高骈,也是这么想的:“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空中的飞鸟,没准也这么想。丁香、榅桲、苦楝、银杏、栾树,出现在镜头里的树树琼枝,很是惊艳。远景近景,嫣然如画。
不远处,一排柿树,正展示树与鸟之间的温情。蓝天、白雪、黑枝、红果,是绘画的静态元素,鸟儿,是这幅画面上动态的笔触。当我的目光和镜头在柿树和鸟儿之间流连时,我感觉它们比我看到过的任何一幅风景画,都美。
高高低低的树,把生长了一季的红果、紫果、黄果、白果和黑果,在大冬天都交与飞鸟。鸟儿一边叽叽喳喳地叫着,一边兴奋地啄食,俨然赴一场盛宴。鸟儿吃饱喝足后抹着嘴巴飞远了,在鸟儿新陈代谢时,大树的种子,穿越鸟儿的肠胃,被播种到大树无法抵达的远方,完成了大树的心愿。鸟儿播种的同时,也顺带施了肥料。
我女儿出生后,母亲搬过来帮我。冬天里,母亲会把家里的剩饭,倒在我家南阳台外她专门给鸟雀放置的不锈钢盆里。窗外,是一片木兰园,园子里有好多鸟儿。母亲说,大冬天鸟儿没多少吃食,与其把饭菜倒掉,不如给鸟儿吃。那些鸟儿可真够机灵,召之即来。母亲放进剩饭,用筷子“咣咣咣”敲几下,灰椋,麻雀,还有不知名的鸟儿,便扑棱棱赶过来,像我家养的,天天准时报到用餐。阳台的钢筋栅栏上,落满了白花花的鸟粪。有时候家里没有剩饭,母亲就会给盆子里添一些大米、小米或是豆子。
在鸟雀的眼里,母亲,也是交与它们果子的大树吧。
2
一半白雪一半赭石色的树干上,蜡梅花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在白雪下闪啊闪,向我抛媚眼。没有落雪的花瓣,几近透明,黄得没有一丝杂质。好闻的花香,在凛冽的空气中游荡。
我看到两只精力充沛、不愿意冬眠的蜜蜂,在花前“嘤嘤嗡嗡”,从这朵花里背着花粉爬出来,又钻进另一朵花心里去。有时,它俩使劲扇动翅膀,静止在花前,像在思考,也像和花儿表白。打心眼里感激眼前小小的访客,它俩的出现,让我镜头里雪花与蜡梅的二维画面,“呼啦啦”活泛了起来。
一直很困惑,蜡梅,何以选择在冰雪的困囿中突围绽放。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挣扎,又是怎样维系着严寒下的热情生长?蜡梅不语,只用它茎蔓一样的馨香,缠绕我。
“小祁,你也来啦。”一声问候,我才发现王阿姨就站在蜡梅树的另一边,她正对着花朵写生。
和王阿姨今年春天相识。那时,植物园正花红柳绿,我经常到园子里给花拍照,记录物候。那些天,我每次去花卉苑,几乎都能碰见一位银发阿姨坐在花前写生。她的发型,神态,衣着,还有握笔的姿势,都有我记忆里母亲的影子,忍不住偷偷拍了好多张她写生的侧影。沉浸在花前的她,沉靜,祥和,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一次偷拍时,快门声惊动了她,她侧过头,冲我一笑,我们开始了交谈。当她得知我在植物园工作时,兴奋得像个孩子。翻开自己厚厚的写生本,给我看她的画,让我逐一告诉她,她画里那些主角的名字,然后一一标注在花朵旁边。阿姨画的花,打眼一看并不专业,但一笔一画都认真虔诚,完全可以分辨出品种。之后见面,阿姨总要向我讨教一两种花的名字,然后记在写生本上。
一天, 说起为何画花时,阿姨说,她得了癌症,是晚期。化疗后,医生建议她多在大自然里走走。
她坐上公交车,坐了十几站来到植物园。
癌症晚期?我手里的相机一抖,一下子心疼,替她担忧起来。倒是阿姨,始终平静安详,我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愁容,也没有听见过她抱怨什么,甚至,之后,她再也没有和我提起过癌症二字。
几个月不见,阿姨的笔画娴熟许多,画里的白雪蜡梅,泛出葳蕤的光。阿姨神采奕奕,浑身上下,散发着蜡梅花的香气。一种花和一个人,竟然如此相像。苦寒生命绽放的神韵,美妙到无法言说。
我挽住阿姨的胳膊,和她在雪后的蜡梅花间合影,就像我曾经无数次挽住母亲的胳膊在郁金香、碧桃花前合影那样,心里,流淌着暖流。就想这么一直挽着她,一路走下去,一路相互温暖。
日子里所有的冰雪,那一刻,都变成生命美好的背景。
3
羽衣甘蓝,参禅入定般端坐在办公楼前的花坛里,宁静,妩媚。白雪落在花心,落在花瓣里,恰到好处地露出玫红、深紫、粉红和淡黄的“蕾丝”花边,远看,像一朵朵刚刚出浴的牡丹。花瓣上的花边是天工,再巧的裁缝也裁剪不来。这花边,有个诗意的名字:羽衣。
羽衣一词,最早出现在《史记》里,批注是“以鸟羽为衣,取其神仙飞翔之意”。张晓风在散文《母亲的羽衣》中写道:“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在大作家心里,仙女与人间女子之间的距离,仅仅是一件羽衣。
羽衣甘蓝,这披了羽衣的蔬菜,正是我心目中的神花仙草。
没有见到它之前,它一直飞翔在我的渴望里。我渴望北方户外冬天里有花,有真正耐寒坚韧美艳的生命。我一直对元旦春节时满大街的人造花不满,人能造出花朵,却造不出花朵的精气神。真实的生命,才可能拥有神性。我从小一直渴慕的神花仙草,离我都太过遥远。雪莲,生长在天山,冰凌花(侧金盏),生活在大东北。
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在大西北的冰雪中,看见牡丹花一样盛开的羽衣甘蓝时,真想上前拥抱它。摆放成色块的羽衣甘蓝,如一道道光,瞬间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冬日灰扑扑的街道。
尽管知道它并不是花,被大家认作是花的部分,其实是叶子。但是,是叶子是花,又有什么关系呢?花瓣,本来就是叶子演变的。圣诞红、三角梅的观赏部位,也都是叶子。用手触摸羽衣甘蓝花瓣一样的叶子,质厚,光滑,柔韧,就知道羽衣甘蓝为御寒付出了多少努力。
我是贪心的,我想在家里也拥有这美丽的“叶牡丹”,零距离感受它愈冷愈美丽的姿态。
见到羽衣甘蓝后的第一个秋天,我在阳台上的大花盆里进行了播种。几天后,小苗就钻了出来,两尺见方的花盆被小绿叶铺得满满的。几天后,在我打算分栽换盆时却发现,小苗不见了!
母亲说,中午的香菇炒青菜,你都吃了呢。
啊?哦,怪我,是我忘记告诉母亲这是花了。蔬菜,在经历过苦日子的母亲的眼里,绝不是用来观赏的。况且,羽衣甘蓝的小苗,长得确实像小青菜。
小时候,陪伴我们过冬的蔬菜,记忆中只有五六样:白菜,土豆,萝卜,大葱,甘蓝(卷心菜的另一个名字,陕西关中人一直叫它莲花白)。入冬后,和着每顿饭下咽的,几乎都是母亲用白菜萝卜腌的酸菜,逢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才可以吃到炒菜。
花草都是有欲望的。美国作家迈克尔·波伦在他的《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说,苹果的欲望是甘甜,大麻的欲望是陶醉,郁金香的欲望是美丽,土豆的欲望是控制。我不清楚生长在冰天雪地里的羽衣甘蓝,具体的欲望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个我们从小常吃的甘蓝的姐妹,正是因为把最美的姿态,留在了冰雪寒冬,才使自己从此摆脱了蔬菜的命运。
4
童年时,老家也有花。
葡萄架的外围,父亲曾经种过紫茉莉、大丽花和蜀葵。紫茉莉我们那时叫它喇叭花,傍晚开花,花后,结出小地雷一样的黑色果实。果实成熟后,小伙伴会摘来相互投掷。第二年,我们“打过仗”的地方,就会长出新的喇叭花。离开家乡后,喇叭花、大丽花和蜀葵,一直鲜艳地绽放在我的记忆里。这些花,已长成我的亲人。
父亲在我家院子里先后栽种过苹果树,桃树,杏树,李子树和核桃树。春花秋实,那是农家小院里最美的时光。可惜,这些花,没有一样可以在大西北的冬天绽放。
仔细想想,那时的大冬天,也是有花的。有不时造访的六瓣雪花,有晨起玻璃窗戶上的冰花。
我常常早起对着夜晚冰雪的杰作出神。从遥远天际赶来的冰凌,梦幻般依偎在我家窗户上,织成花朵、大树、森林,织成白雪覆盖的崇山峻岭和奇幻仙境,那是书本上描述的远方,离我很近,却又是那样遥远。我时常想象着把自己缩小再缩小,小到可以走进一幅冰雪画面里,欣赏、探秘,或是做一个超人。然而幻境总是短暂的,母亲起床后生火做饭时,冰花就谢了。
母亲从地窖里取出白菜萝卜,切完菜,剩下的萝卜头和白菜根,会随手放进一盆清水里。不多久,盆子里也能长出一汪碧华。虽然缺少羽衣甘蓝那样的色彩,却也是冬天房间里奇妙的装饰,是一朵绿色的花。给我们御寒缝制的棉窝窝鞋和棉筒袖上,母亲也会绣上花朵。荷花、牡丹、红梅,都曾经在我们姐妹的脚上和手腕上盛开过。它们,给过我花一般的愉悦和自豪,也是我绘画最早的启蒙老师。
今年夏天,去乾陵陪同学旅游,在纪念品商店,赫然看见陈列着我们姐妹小时候经常穿戴的绣花窝窝鞋和绣花筒袖。只一眼,泪水便湿了眼眶。似有无数小手,从童年的防寒物件上伸出,把我的思念和泪水生生揪了出来。母亲,去年秋天,离开我们去了天堂。世上,再也没有人给我缝窝窝鞋和筒袖子……
这个冬天,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剩饭倒进阳台外那个不锈钢盆里,敲几下,然后静静地站在窗帘后面,看鸟雀啄食,听吃饱喝足了的鸟雀展翅鸣叫。鸟鸣,是一座天桥,我,在这边,母亲,在那边。
记得和母亲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大意是有个小孩一年中只盼望下雪,因为他与逝去的母亲有个约定:下雪的时候,母亲就会乘坐雪花从天堂赶来陪他,忧伤而又温暖。影片中出现小孩和病中的母亲生死相约的镜头时,母亲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手上的力度,一下,紧过一下。
天空,又飘雪了。这一次,我只看雪花,盼望母亲乘坐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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