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掌之握,一心之房,三寸月光,三寸天堂。
——题记
没有谁愿意去揭开一道陈旧的伤,让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再次刻骨铭心。可我却总走不出那个人生的阴影,一旦思念的心触碰到记忆的弦,程程,你生命尽头那句“爸爸,我好难过!”便在我耳边久久回响。此刻眼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唯有心在滴血。
2001年阳春三月,金沙江畔的巧家县,在布谷鸟的歌唱中,抖落一身的枯黄,从临街缅桂鹅黄的嫩芽上醒来。这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这是一个普通的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日子,但这却是我一生当中铭刻进骨髓的日子。
孩子,当你的第一声啼哭从产房传出来时,我听到了这世上最伟大的呼喊。你永远无法想象,当时我会是一种怎样的兴奋与癫狂:头重脚轻,云里雾里,几乎快要处于半昏迷状态了。你的到来,就像这阳春三月的一缕和风,给全家人带来了春的讯息,春的希望。我给你起名“程程”,就是希望你能有一个美好的前程。
在县供销社那一小间临时租住的破旧砖瓦房,走廊里的铁丝上开始像旗帜一样飘扬起你的尿片。原本昏暗的小屋因你的到来充满了欢声笑语,全家人的每一根神经都被你的哭笑所牵动,生活从此变得忙碌而又多姿多彩。
幸福来得太突然,但总是很短暂。从四个月起,你的身体抵抗力就一直不好,经常生病发烧,我常常责备自己初为人父的粗心大意,没有照顾好你。直至有一天县医院的医生通知说你的血色素太低,要输血治疗时,望着年仅九个月的你天真无邪的面孔,我才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匆忙间,向亲朋好友借了3000元钱,带你上了昆明。
这是我和你平生第一次到这么大的城市,站在人潮拥挤的街头,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我感到那样的迷茫和无助。
在云大医院,抽血、骨髓穿刺,一系列的痛苦都强加在年仅九个月的你身上,你哭,我跟着你哭,你痛,我的心也跟著痛。在那个略带一丝凉意的早晨,那位面容慈祥的儿科专家把我们叫到了办公室,从她的脸色中,我看到了一丝不祥。她只说了一句“情况很不理想”,便把一张重型地中海贫血的诊断书递到了我的手中。我也是学医的,我很清楚地知道重型地中海贫血是种什么病,对于一个孩子、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我更清楚,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重型地中海贫血患儿的寿命一般不会超过十年。
那一刻,天塌下来了。我几乎给医生跪下,求她救你。但她除了爱莫能助的眼神以外,只有一声叹息。她摸了摸你的头说:“多给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定期输血。”你瘦瘦的小手不停地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不时来抢我手中的诊断书,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那时,我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心已麻木,欲哭无泪。
办完出院手续,我们一家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像刚从乡下出来的农民工,孤独无助地站在昆明的大街上,不知该去向何方。漫漫的人生旅程,你刚踏上了起跑线,命运却要残酷地为你画上句号。
在我们绝望地离开昆明踏上回巧家的客车前,程程,我买了整整两卷胶卷,带你去了圆通山、翠湖、大观楼、西山。孩子,虽然我知道还不满周岁的你什么也不知道,但我们还是去了。当你第一次看到老虎、狮子、红嘴鸥时,高兴地手舞足蹈,我和你妈妈只能含着酸楚的眼泪一次次按下快门,希望能为你留下一点人世间最美好的回忆。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看着亲人承受折磨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特别是当自己的孩子面临生死的边缘,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那种痛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绝望过后,我想,应该为你留下点什么文字,于是用心用血为你写下了:“程程,我不知道你还能坚持多久,我也不知道靠自己这点微薄的收入还能维持多久,但请你相信,没有永恒的阳光,没有不化的坚冰,没有纯粹的欢乐,没有绝对的不幸,轮换和交替,是规律,也是命运,人生,是光明伴着阴影。儿子,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永不放弃,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你也永远不要放弃生存的希望……”
每个傍晚,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个虽然只有50多平米但却十分温暖的家时,一听到我钥匙开锁的声音,你就会从妈妈的怀里一跃而起奔跑过来。门一开,你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高兴地说:“爸爸回来了。”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打开门,你却还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没有力气跑过来。望着你苍白的小脸,我知道,你的血色素又下降到了6克以下,属于重度贫血,你已经没有力气下地了。这时,我知道,你每个月输血的时间又到了。
每次输血,你都很乖,从不哭闹。有时妈妈哭,你就用瘦瘦的小手去帮妈妈擦眼泪,还说:“程程不痛,程程都不哭。”这时,我只能把你紧紧拥在怀中,深深地亲吻着你那毫无血色苍白的小脸蛋。这时,你总会说:“不要爸爸亲,爸爸的胡子太扎人。”
为了最后一线希望,一家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见人就咨询,逢药就打听,只要看到报刊杂志上有关治疗地中海贫血的信息就设法联系,每获得一个偏方都像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去尝试。有一次,听人说,花生衣(花生仁上的那层红色的膜)和稗子根(稻田里的一种野生植物)一起煮水喝可以治病,于是,我和你妈妈便每天骑车到城外的稻田里去寻找。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你只能靠每月输一次血来维持生命,每输一次血,都要花费1000多元钱,这对于每月只有900多元钱工资的单职工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给你治病,全家人节衣缩食,甚至,你奶奶上街看到一个空的矿泉水瓶都要急忙去捡,凑多了卖了,钱也拿来给你输血。全家人就这样咬紧牙关坚持着,期盼着奇迹在你身上出现。
有时带你上街,你总是哭喊着要一盒牛奶或是要一个几块钱的玩具,但孩子,我们真的不能买!这时我和你妈妈只能千方百计地骗你,前面有,我们到前面去买。这时你的哭闹声总会引得路人伫足观看,有的不免多句嘴:“孩子哭成那样就花几块钱买给他嘛,这当父母的怎么这么抠啊!”我们只好强行抱着你赶紧走。后来,带你上街时,我们总会绕过小吃店和玩具店,有时到超市买东西,也往往都是留一个人抱着你在门外等,以防超市里五光十色的小食品和玩具又让你哭闹不停。
长期输血导致你体内的铁不能有效排出体外,你的肝、肾功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心脏功能也开始衰竭,每分钟心跳达到160多次。由于自身骨髓造血功能的缺陷,导致你的脾脏因超负荷参与造血,变得异常肿大,是常人的十几倍,你的肚子开始高高地隆起,像个吹胀了的皮球,仿佛一碰就会炸开。因严重贫血而造成的缺氧,使得你晚上睡觉时也不得不张着嘴呼吸,加之自身抵抗力也越来越差,因感冒而导致的肺炎经过半年多的治疗仍不能根治,一遇到气候变化,你就整夜整夜地咳嗽。多少个夜晚,望着你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原本苍白的小脸因缺氧憋得青紫,在床上难受得翻来覆去痛苦挣扎,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爸爸”“妈妈”时,我们只能把你紧紧抱在怀中,全家人抱头痛哭。
2004年的那个夜晚,一整夜,你都在不停地翻身,总也睡不着,一躺下就出不了气,我和你妈妈轮流抱你。天快要亮了的时候,你在我的怀里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爸爸,我好难过!”然后呼吸开始急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吓慌了,连忙起床穿衣,说:“程程,我们去医院。”可还没等出门,你就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天亮以后,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想,是天在哭吧。
程程,你就这样走了,也许这也算是一种解脱吧。十多年过去了,记忆已经蒙上了岁月的风尘,可你的笑容却那样清晰,像一朵迎春花,盛开在我思念的最深处。每个夜晚,我都遥望星空,看哪一颗星星是你,期待我的目光,照亮你的三寸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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