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小雪,叫起来多么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温婉可人。可北方已经清冷带寒,初雪飘洒,梅动阳升。而我们江南,寒,还只在枝头萌芽,秋正浓,果已熟,花还艳。“十月半”丰收节,新出的糯米打着麻糍,甜到梢的甘蔗满嘴流芳,晾晒后的红薯煨烤出馋涎的馨香,藜蒿炒腊肉又韵味绵长。霜露,清晨薄薄地撒在蒲公英或芦苇尖上,太阳一出,袅袅而散。
尤其是正午,天,海蓝无云,阳光黄融融地荡漾开来。是的,此时的阳光,与黄最为相宜,连它行走的脚步——经度,唯称其为黄经,才显得贴切。它温和舒爽,没有少不更事的青涩,也不是暮年干巴的灰暗,它恰到好处,儒雅大度,不温不火。它跟红相配不张扬焦躁,它与绿相亲不轻佻妖冶。即便当头照耀,也是沐浴,而非炙热,不会令人昏昏欲睡春梦依依,它是清醒明朗的,它善于打开,也懂得隐藏。
这不,宇宙仿佛被黄所统领。不知,皇帝着黄袍是否与黄色浩荡博大的气势有关。乌桕树、盐肤木感染了桔子的橙黄,与梧桐叶比着谁才是正宗的秋黄色。每一种藤状植物都被黄所招安,呈现出真心实意的“藤黄”。一棵棵银杏,抖开一树树溜溜的杏黄,一枝枝像明黄的小瀑布,畅快地流泻,飘飞在地上,娇艳得不忍直视,仿若它才是纯洁无瑕的秋黄。
一年只有两个季节最是妩媚撩人,一是阳春三月,二便是江南小雪了。它把人的脚往山野拽,往郊外拉。虽枯荷已垂头,不再有力气擎雨,但菊花争奇斗艳,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把缤纷的色彩大肆泼洒,亮得要唱出歌来。
阳光一喊,身体便发出郊游的信号。迈开腿,走出家门不远,就拥有一个明丽动人的世界。没来得及采摘的石榴,在枝梢向我们裂开了鲜紅的娇媚,你怜惜摘下,咬一粒,甜汁在口中汩汩地流窜。一颗颗草莓,在刺中紫红,亮闪着你的眼,垂坠诱人的清甜。一个个鲜黄的柚子,缀在浓浓的绿叶间,散发出迷人的清香,剖开,里面是一羽羽通明的白或粉红。路边的野毛栗开着褐色小口,爆出特有的山野之香,让你油然联想起山上的甜槠、野山楂、野梨、“南风子”、“碎米子”等,红黄紫的甜果,使你唾液满腮,不能自已。欢乐与美食,总使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不雅的动物习性。
抬起头,苦楝树的果子青黄累累,冬青树也比着挂出一串串的紫果,像一个个微型葡萄。如若,你把视野放远些,深山里的红豆杉,闪出一簇簇彤红的玛瑙,一睹芳容,便惊艳难忘!往近了看,风景也旖旎多姿。木芙蓉艳丽胜樱桃,枇杷累吐白绒绒的碎花,油茶,二度盛放的李花、梨花,张开白嫩嫩的如雪花瓣。蜜蜂在吸啄翩飞,还有苍蝇,芳香面前,万物皆平等。野菊花,一朵朵黄色小太阳,弥散出浓郁的沁人之香。那不知名的嫩绿小草上,居然镶嵌着晶莹的露珠!许是露水霜化后,流连往返,没来得及飞上天。田野里清明才有的鼠曲草长出了寸许,稻槎菜开着鹅黄的小花,酢浆草青绿可人,田埂上绿绿的银边草招摇着长长的小手臂,水田里芝麻大的浮萍拼成一滩滩的绿花图案,无数黑色的小生命在腐烂的稻秆边喷涌游动,几只红蜻蜓、褐蝴蝶上下翻飞……一幅幅亮丽如画的美景,不由得让人诧异,这不会是春天吧?大自然总赐予人意想不到的神奇!
菜园里,芥菜碧绿长势旺盛,藠头浓绿正需壅土,白菜忙着卷心,油麦菜、香菜刚被栽下,微风中嫩得让人心疼。溪水缓缓地流淌,一步步旋开莲花,姑娘小伙打着赤脚玩水嬉闹,一丛丛的蓼子花对水照着自己桃红小巧的倩影……水,不管是小溪还是浚沟里的水,都清澈见底。你心里想着春天,不远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白头婆蓬着一头的白发,白茅、野古草枯槁暗淡,黄豆和荞麦,枯黄等待收割。麻雀“叽叽……”“啾啾……”地轻声鸣叫,虫子偶然“叽叽”着慵懒地应和两声,颇具收敛之美。可收割后稻田里的高高禾蔸,远望,展露出铺天盖地、恣肆汪洋的缃黄,又可与春天绚烂的油菜花相媲美!而此时的山上,则是春天所羡慕的五彩,红黄在绿间灼目燃烧,像斑斓的调色板。唯有一团团绿茸茸的翠竹,四季青春永驻,保守着不老的秘诀。
是的,江南的小雪,没有利索的萧瑟与凋零,它一边枯萎一边顺带生长,顺带总比刻意开的花结的果要大要美。这样的新旧交融,适宜等待,不急也不缓。犹如一个半老徐娘,人生过了大半,该享受的已享受,该品尝的已品尝,命运不好也不坏,早就候在看得见的前方,好似紫茉莉晌午含羞,好似泡桐花顶端仍有几朵绽放。离别藕断丝连,早已不是偶然。头上扎个蝴蝶夹,拢住收拾过的长发,仍有模糊的黄昏美不忍拂袖而去。她从容优雅,能承受被爱包围的云彩,驶往未来;也能俯下身,坐在一株草的脚下,如尘土一般活下去。她攒足了力气,就像晒好了茶籽、香肠,贮存好了和暖的棉花。她可以选择出发,可以来段旁逸斜出的小插曲,但深夜必须回家。她来不得任性、经不起折腾,她必须从细枝末节的飞扬中沉静下来,跟随日月的运转,依循中庸的常道。一成不变地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守着一家老小,便是她想要的安稳与幸福,有一个长长的冬天孤冷地在等着她呢!她希望有准备地老去,了无遗憾地走向另一片天地,那些珍藏的原初并不只是射向夜晚与黑暗。尽管她明白,有些东西,去了,就不再回来!
江南小雪,像凌晨四点梦中的道别,让人浮想联翩。
我信步来到河边沙滩,蛋黄的阳光抚摸着岁月雕琢的脸颊,波光潋滟,芭芒和斑茅在岸边风中摇曳。静坐着,身心被融融的温暖包裹,美好的心情徐徐盛开。沉醉中,我把自己从时光的空茫处拯救了出来。
采了一枝花,拣了一片叶,我爱着花叶之外那个更丰富隐秘的所在。欣欣然回家,孰料,阳台上,本是三月开的金盏菊,此时,却有两朵,嫣嫣然娇滴滴地开放,嫩黄的温润着我的眼,如某种潜伏、隐忍积攒的力,灿烂炳焕。
哦,妍丽的金盏菊,像寺庙里的钟声,噌吰破梦,提醒了我。江南小雪,还有一个昵称,唤着——小阳春。不过,喊时要轻,要柔,也许一转身,几霎雨,冬天就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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