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初熟。初熟的青稞,通体青绿圆润,十足的碧玉成色,最让人难忘的,是即刻剥取食用的粒粒稞仁。
它有一个颇为体面的名字:“新青稞”(方言里,青稞二字发音qinku,不同于普通话qingke)。乡亲到一起,听着他一句你一句“新青稞”,感觉就好像在说家里的新女婿或新媳妇。“新青稞”与“新麦”“新洋芋”“新豆角儿”乃一码事了?若说是也不是。全因,此时青稞还在继续生长,由“蜡熟期”向“全熟期”过渡的全体稞麦,距开镰收割尚需些时日。
种植经营“盛农合作社”的老柳夫妇心又悬了起来。种田大半辈,入秋的冰雹与过量雨水,依然是他们和庄稼的担忧最怕。不过还好,手底下近七千亩的偌大摊子,早就达到了标准化种植的“机耕、机播、机收”转型。以前单靠人工手割,了不起一天才能割一亩多。而今,一台机械能顶一百个壮劳力,一天割上百亩绰绰有余。夫妻二人胸有成竹,抓紧准备迎接收割,这问题那问题何足挂齿?一把把无形的镰刀,还是被磨得又快又亮。
不必等至老熟已能食用,这意味着,青稞至少能被消费受用两次!如此替人着想、慷慨解囊,真够意思。但现在的问题是,咱们的新青稞还地地道道属于生青稞,咋办?好办!人们不假思索首选火——
野地上的柴草火,灶膛内的煤炭火,青枝绿叶的青稞穗子伸进去,“刺啦啦”一阵,三五秒转眼即得!青稞浴火而出搓揉在掌心那一刻,烟气的呛,裹带着“焦粑”的馋糊味儿;灼烧的疼,提醒刹那间耽搁切不能久;接下来,咀嚼的香,滋滋有味,迫不及待,劲道耐嚼。土法的田野料理,火烧火燎,粒粒穿心,点石成金。
“你们应该这样,一粒一粒的吃。”老人一边说,一边示范做着样子。烧青稞的正确吃法可不是嘴含一把猛嚼,那没对着。
火+食材=食物,标志一个久远。有美国学者所著《中国食物》说,中国的农业和食物之成形期,宋朝算上限。外国人研究咱这,有点旁观者清之意。火烧稞穗,追溯起来恐怕比汉朝远。那该是人类天真烂漫又危机四伏的早期,任何食物都想使火烧的顽童年龄。火引燃和照亮成长之路。火,在召唤与聚拢。手捧一捧稞仁儿,历史如在今日;细细嚼咽着青稞,先人们一一就在眼前。
一款农家时鲜,一味山间珍馐,保持至今就是那原始不变的色香味俱佳。
青青稞麦,当须折时直须折。一年一度喜相逢,此时不折何时折?自家的稞田,折多折少由之。青稞,显得一向沉甸,一棵棵垂着头,向你致意的姿态,等你眷顾来折。青稞群像锦绣一片,单株稞芒劲爆怒射,像刻镂上去的,像雕琢出来的,独领风韵,无出其右。
进入麦田稞麦簇拥,折青稞的人左顾右盼,好似不是在万里挑一,却真个是在万万里挑一。青稞密集漫无边际,拔去一些对生长成熟更为有利?这个意思当然可以有的。
折青稞取的实际就是个意思。新青稞不能当饭吃,岂会以吃饱为乐?火烧青稞,还不属于标准的粮食,或者说已非平常普通的粮食。嚼着嚼着,味道介乎于菜、肉与米、面之间?实难准确转述。看来,称它是粮食中的粮食,有点大而化之。那它就是青稞中的青稞?不错。青稞中的青稞——种青稞的人爱听、认可。所以,自青稞灌浆,人们便等不及。待日子到了,一个声音说:去弄些青稞来吧,“此物别处不得见,人间一年只一回”。哦,原来是一份庄稼厚礼,农业劳作的辛苦烦愁里,还有不少的快活乐呵甚至妙趣横生,一番美意,心领心领。
田园浪漫一景:老者与小孩,恍然而真实,诗意又生活。举着一束或几束青稞,好像孩儿们长大了,大人们变小了。好啊好啊,人人拥有过童真年少,那恰是早早预存给个人一生的财富。青稞的秋天暑月,亲朋自远方纷纷归来,放假、度假的人,索性咱就叫做青稞暑假与青稞假期作业吧,你们该怎么度过、完成?手捧新青稞,亮宝一颗颗。老的小的不晓得自己在青稞营造的角色情节里,从青稞田里进去出来,一场田园仪式开始也就结束。
采折烧食青稞,起于何年何代无考。或烧燎或蒸煮,盛上翠生生亮晶晶一盘,得以沿袭的农事风俗,据说开初始于解馋充饥,但后来渐显得有趣好玩。现实版的新青稞诞生记,尝鲜找乐与交易牟利,“稻粱谋”用场已在其次,愉悦犒赏自己,让紧绷着的神经这么放松一把,实为首要。现在,放置于生活的宏大叙事背景里,仿佛看到那远古社稷祭祀的影子。小心翼翼、郑重虔诚地折青稞,念念有词、一拜再拜地烧青稞,祈愿风调雨顺、灾荒饥馑远离——土地有祖先,灶房有灶神。祖先听到了?祖先听到了。灶神听到了?灶神聽到了。
火烧青稞的象征所在,每个人的灵魂被烤热映红,灵魂,惟有火能让你看得见摸得着……
青稞山乡,从稞田到厨房灶前,满庄子过自己的“青稞节”。蒸青稞好不过烧青稞,新青稞总是抢先烧好。提醒着,提醒着,也不管不顾。手揉的稞穗还带着火星子,娃们尖叫:“烫啊烫!”刹那间,只觉每一个稞粒同时都喊出了声!疼痛是肯定的,而欢悦紧随其后。青与绿的珠玑,在手掌上滚动跳跃,要的就是这烫、这刺激。一壶青稞老酒准要热起,就几粒新青稞,咂一口酒,青稞与青稞的今生有约,相惜相遇的秋夜于是一往情深,仿佛相见恨晚。
一组南方丰收图传来。有南瓜十几个成堆,有辣椒红红的,还有玉米棒摊一地。令眼前一亮的是晚稻,金黄金黄,还在田里长着。晚稻,何时可收割?答曰:“现在就可以。”那可是麦类作物最后完成时了。但青稞还不行,青稞要到九月中旬,若全部收毕要到十月去了。这样看,整个年景的收官者在青稞头上。高原青稞,天下所有农作物对你寄予厚望。守好我们的青稞以及油菜、燕麦,无霜期将告结束,霜雪冰凌将纷纷降临,不要害怕,青稞和青稞种植者无所畏惧、扛得住。
前一向老柳和妻子商量,再添置一台“净脱机”。他驾车去甘肃武威,看好款式,谈妥价格。后又犹豫,家里现有装备脱粒效果也不差,终作罢。这套机子早晚还得买,合作社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为甘青藏地区供应优质青稞籽种。多年来“盛农合作社”已提供优质青稞籽种达一千吨。这什么概念?就不多说了。农区现在有个特点,显得比城市有文化,老旧农具变成稀罕文物,在那儿供着。老柳家厉害却在,有两台“约翰迪尔W80”联合收割机,养护使用倍加爱惜,就像新的。
火烧稞穗,一个大丰收前的小丰收,迎接收获的小插曲,收割就此提上日程。咀嚼着新青稞,嘴里有滋有味,心中多愁善感。检修、维护、调试而乐此不疲,劈波斩浪的大田作业遥遥可期。收獲开镰兹事体大,自然得选个吉日良辰。那时,采割、粉碎、脱粒、风筛和收取、运载,传统的手割、打捆、晾干、拉运、碾场、簸筛、装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收割机轰鸣抖动,他们和大地也一样在呼喊抖动!
新割的茬地青草味儿浓烈,青草味儿,亦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田野充满诱惑,也沉浮着想象。这么说,大家都久违了。多么想过一过挥镰收割的瘾,割田把式在我来说还不赖。多想亲手捆上些捆子,将它们一一立起码齐。很想看到规整排列的庄稼捆子,那是大地在秋天也是在一个年景里的终结杰作。看到捆子和茬地里的鸟雀昆虫,看到牛啊羊啊的形影。它们谁都不能没有谁,都是秋天田野归来的主人,我只须远远地静静地翘望。
是的,不见捆子,一个捆子影儿也没有。脱粒后的草捆包,随即已运走。空旷寂寥的大地,散尽最后的喧嚣繁华和些许伤感,正是一片大气壮观的丰满底色。过往的故事还新鲜着呢,眼前的变迁正应接不暇。不经意间,一些细节踪影难觅,一些重大环节被省略,人们一边称心满意,一边回头惋惜。不过,你再看看,牵几头牛,或赶一群羊,还是这座山、这块地,哼着曲儿回家,谁说还不是优哉游哉、古往今来差不多一个样?那就好,那就好。
收青稞的人一弯下腰,祁连与达坂山便蹲了下来——罕见的场景描述,只配罕见的门源金盆地有。然而,哪儿的青稞不是远远近近与山依偎环绕?
高原青海,青稞曾经几乎无处不在。现今,至少有三大生长区域,我且概括作“一条”“几块”“数点”——
“一条”最长:青北,依祁连山南麓,由互助、门源、祁连一直到海晏、刚察,往西延伸至乌兰、都兰、德令哈,再到格尔木,绵延不绝不下千余公里;
“几块”相对较为集中:青海中东部,黄河经甘肃玛曲“第一弯”,折回青海形成第二大弯的沿河台地,兴海、同德、贵南以及贵德、同仁,其中尤以贵南种植面积可观;
“数点”散布:青南牧区的玉树、称多、囊谦及班玛、久治,虽说面积数量有限,但在那样的海拔高度得以存活,更显极其珍稀可贵。那是青稞的英雄,青稞本来就是农作物在高原上的英雄。
一贯的语境表述必须再次出现:收青稞的人直起腰,群山也抬起了头。诗意表现,传神逼真。
“火烧青稞,记着应该一粒一粒吃。”多少年多少代后,还会有人絮叨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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