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这一年下雨的端午节里,见到的这个人,听到的这个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在乡下过端午节。原打算在这天早晨,悉心体味一番乡野风情,自驾去野外采艾蒿和吃野餐的,可是,绵绵细雨,像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倾诉的怨妇,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
我看着头一天晚上在镇上买的那堆吃喝的东西,再望望灰蒙蒙的天际,只好打消了自驾野游的计划。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不能出行,但习俗照旧。我随同二姨一家和居住在前院也赶来一同过节的表哥,房前屋后挂完了彩纸葫芦,相互间戴上了五彩线,就摆好桌子,准备端午节的早餐。
当我们把粽子和煮熟的鸡鸭鹅蛋满满地摆上桌子之后,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摩托声,然后,在摩托声的戛然而止中,一个人闪进院中。只见他把一个透着粽子影的方便兜递到表哥手中,没说几句话就匆匆离去了。我还头一次看见这样送东西的,就像是在雨中他特意赶着一份使命而来似的。
表哥告诉我,那人曾是他的战友。因为是南方风味的肉馅粽子,所以,特意送来让我们尝尝。
因为是荤性,二姨给加了温,当我剥开绿色的粽叶,才发现它并不像大枣和葡萄干粽子那样含蓄地露出“头脸儿”,而是,藏而不露。我试探性地顺着棕角咬一口,就露出了肉粉色的肉团儿,不是甜的,而是咸味的。只见一丝油亮的汤,缓缓的,浸润似的闪现出来。只是闪现,而不是流淌。细细品尝中,我感到香而不腻、咸淡适中。这香,远远超过包子和饺子馅的香。因为北方人很少包肉馅粽子。所以,我还是第一次吃。
也正是通过这粽子,我才从表哥娓娓的讲述中,得知了一些关于他这位战友的故事。
表哥的战友叫高发,村人们都叫他发子。他当兵四年就退伍回农村了。在部队时,他很憨厚,憨厚得似乎有些木讷,但实质却很机灵。在部队的各项演练中,成绩都排前位。他还冒生命危险救过一个战友。那是在一次实弹演习中,那个战友不知怎么搞的,手榴弹拉了弦之后,竟没有及时甩出去,而是落在了脚下。望着呲呲冒烟的手榴弹,那个战友傻了似的不知所措。这时,发子忽地冲上前去,几乎在手榴弹爆炸时,把它扔了出去。战友得救了,可是,他却失去了两根手指。他得了嘉奖,立了功,也落下了残疾。
四年后,他退伍回农村了。那时家里很穷,哥四个都在农村务农,他在家排行老三。那时,只有大哥草草成了家,二哥、弟弟和妹妹都窝在家中,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父亲青光眼,母亲后来患上了中风,口眼歪斜,步履蹒跚,贫困的家里,更是捉襟见肘。面对贫困的家,他是这个被称作窝棚的小村子里,第一个远离故土奔赴南方打工的男人。他一走,就是十六年——这十六年里,他都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和不易,又都经历了怎样的生活磨难和辛酸,无人知晓。村里人只是知道从他走后,家里就像干涸的河床,渐渐有了湿润的样子。过了几年,家里翻盖了房子,再后来,二哥、弟弟和妹妹也都相继结婚成家。他是在他父亲去世那年奔丧赶回来的,并且还带着一个女人。赶回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村子。起初,村人们以为一向孝顺的发子,是在为父守孝在家,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他还是未走。并且,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也一直没走。两个人在他父亲后院的那处房子里出出进进共同生活。可是,既没看到他们结婚,也没看到他们的孩子,样子平淡而又亲切,俨然就是一对夫妻。然而,这样的夫妻模式,着实让村里人猜疑,一个大谜团在村人们的心头凝聚着,并且被一些长舌妇们编成好多的版本,成为村人们饭后拉呱、纳凉时的谈资。
发子回来一年多后,除了种地,还不张不扬地干起两个营生。一个是在镇上组织起一个包工队,专门承揽大大小小的建筑施工。另外,还在距离窝棚村十二里路的叫黑鱼汀的地方,承包一个小型鱼塘。他把哥哥弟弟都给拉巴进来,使他们的日子也日渐一日地好转起来。他让妹妹专门伺候已经半瘫在炕的老母,每月,由他付给妹妹相当于城里保姆工资的报酬。而他带回来的女人,则待在家中料理家务、整花弄草。他觉得她能随他到农村来,已经够委屈她了,所以,绝不能让自己的女人风吹雨淋、成为村妇。
这个女人很少走出院门,忙完家务,时常会默默地坐在宽敞、充满田园韵味的院落里,望着悠远的天空凝神,好像在思念遥远的南方故乡。有一次,当发子看到她偷偷抹泪时,心疼了,也心软了,就违心地劝她回故乡,回不回来,随她心愿。可是,这女人却使劲地摇着头,说了一句让发子能感动一辈子的话:你在哪,我就在哪,你在哪,哪就是家!这回该发子流泪了。没过几天,发子就买了当时村里仅他才有的电脑,让他的女人在这方窗口里,看外面的世界,看自己的故乡。
在发子从南方回村的第二年里,表哥退役返乡的。因为表哥是军官退役,所以,在村人们眼中,就绝不是发子的境遇了,多少带了点“荣归故里”的味道。在农村,每月有四千多块的退役金领着,出行有轿车开着,那是很让村人们艳羡的事情。
因为发子曾与表哥是战友,是他手下的兵,在整个窝棚村里,他们俩又是不同于村人的同村人,所以,两个人就成了一个阶层。在发小、战友、同类的基础上,就成了常来常往的好朋友。尽管在表哥面前,发子也时而现出自卑的样子,但他毕竟也是到大城市打拼、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也多少混出个样来,从见过世面的角度看,又绝对在表哥之上,所以这样一想,发子也就平衡了些,也就觉得在这个村子里,他们俩是唯一可以平起平坐的人。
听表哥说,发子带回的女人小巧玲珑,长相俊俏。并且有文化有素养,干净利落。家里被她营造打理得很有情调与品位。而发子,也勤劳能干,外面被他弄得也田园味十足。两个人和谐默契,把二人世界过得有声有色,把城乡生活结合得妙趣横生。表哥说,发子和那女人,是领了证的合法夫妻,但发子宁愿让人们去瞎猜瞎想,也不向谁出示,好像他一点也不介意谁,但他介意表哥,他只让表哥看了结婚证。那女人年长发子幾岁,但外观看,绝对看不出,倒像是比发子小。女人叫郎琳,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这倒与她的娇小和漂亮挺吻合。
关于发子背井离乡的十六年,他从未向表哥陈述过,只是在一次与表哥喝酒时,沉沉地说了一句:十六年里,我在外受的苦、遭的罪,是有的人两辈子都不曾受过的——谈及到他的女人时,他红着眼圈,也只是说了一句:她是在我最困顿最低谷时走近我的,我们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我到任何时候,都不能辜负了她——然后,一口酒,就把什么都压下去了。
在表哥退役之前的发子的许多事情,都是发子后来幽幽地向表哥倾吐的。表哥只是倾听,绝不多问,发子说到哪,他就听到哪。
发子的女人,不仅乖巧,还会做一手好饭菜。她不仅能做些具有南方口味的饭菜,北方的饭菜也做得很好吃。发子时常约表哥到他们家去喝喝酒,聊聊天,表哥过意不去,时常也拎些熟食或啤酒什么的。发子也唯恐表哥如此这般,于是,经常找些帮着做点什么事的借口,让表哥过去。
在发子的院落里,有一个谁家都没有的吊床,吊床挂于两棵杨树之间。没事的时候,发子的女人就悠悠地坐在吊床上,要么看书,要么写点什么东西,要么就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大多的时候,吊床是空着的,风中,轻轻地摇荡着、摆动着,像在水中飘动的小船。
在这个窝棚村子里,每家的院门,整日都是大敞着的,所以,这个吊床,就成了吸引孩子们的磁场,每天,都有好多孩子无所顾忌地走进来,大大方方地坐上去。他们能够这样坦然,是因为发子的女人从来没有冷脸拒绝过,更没有撵过,倒是笑容可掬地招呼着,并帮着扶上去。她虽然不与村人们怎么联系,但她却愿意联络这些孩子,她经常给前来的孩子讲安徒生和格林的童话故事,教他们认字,让他们做成语接龙。孩子们也都愿意听,乐于学,更因为,有吊床可以打悠悠。久而久之,村人们对发子的女人有了点好感,虽然觉得不可接近,但又觉得和蔼可亲。不知是谁推荐的,还是消息不胫而走,此事竟传到了窝棚小学校长那里。有一天,这个只有六十名学生的小学校长,竟亲自登门拜访,聘请发子的女人去当语文老师。发子的女人先是拒绝了。后来,一些男男女女的村人再加上叽叽喳喳的孩子登门助阵协聘,发子的女人才答应了下来,从此,她就成了窩棚村建功小学的语文老师。直到现在——
其实,关于发子和发子的女人的故事,我很有兴趣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可是,就像包在粽子里的肉馅,毕竟有限,毕竟不可多得。我想,一个南方的城里女人,能够爱上一个农村的且又废掉两根手指的打工男人,并且能随他来到农村,嫁他为妻,这其中,一定有着非凡的经历和情结,一定有着太多的不易和曲折,同时,也一定有着太多的不被人理解与认同的观念。但无论怎样,我觉得,感情与爱是最重要的。当感情与爱同在的时候,一切,也就都不在话下了!
发子的女人包的肉馅粽子很好吃。我在慢慢品味的同时,也在悉心地品味着她和发子的故事。
当我们决定第二天驾车野游时,我不假思索地建议道:请发子和发子的女人一同去吧。
表哥眨眨眼睛,微笑道:就是因为肉馅粽子?
我说,是的,因为肉馅的粽子很好吃,肉粽包裹的故事,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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