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回想当时的情景,那些半大不小的女孩真是一群野蛮的闯入者。她们带着熊熊炉火般的热情和稚气的喧嚣猛地冲进了这块静地,顿时一股无法阻挡的青春气息便在空气中散发开来。记不清是什么季节了,满园的树木依旧苍翠,阳光淡淡地映照,树木、建筑肃立。连鸟雀也是间歇地叫着,懒懒的声音,偶尔扑棱棱地从隐蔽的树梢腾起,划过林间,好像在一个空旷的山谷里发出的一阵低沉的回响。比起人流如织的天坛,这儿显得是太安静了。而她们,那群天真的女孩,也是在领略了这个城市的繁华之后,才无意中来到这儿的。
且不说那古殿的玉砌雕栏、琉璃朱红,在此时的氛围中方可显现它们庄重的美,光是走在丛荫遮日的小径、曲折回旋的长廊上,那份静谧就足以令人心醉了。她们没想到,在纷纷扰扰的都市中还会有这样一片静美的天地,更没想到,惯于嬉笑打闹的自己会满足于这一刻安宁的心境。这儿,仿佛沉睡着一个遥远的梦想。
她们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小下来了,待到看见那一片片沁人的草坪时,索性不约而同地扑到了它的怀里,确实像扑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那嵌在静穆的大地上的色块,不是翠绿、草绿,而是油绿,深沉而热烈,浸透着饱满、鲜活、生动,还有诸如此类说不清的意蕴。是它,使得这片土地一下子熠熠生辉,闪亮在眼前。
那是一生中最恣肆和彷徨的岁月。外表的强硬,性情的乖僻,也无法掩饰独处时从心底生出的凄惶和冷寂。常常沉湎于一个人的遐想,不知自己身处何方,陷进了时间的黑洞和空间的虚无之中。不知该怎样来安抚时时游走奔突的思维,偶尔暗涌上来的怪异的想象可能在一瞬间逼得自己透不过气。
在这些意象的深处总会有一个模糊的背影,那是我很少对人提起的母亲。我对于她的更多的记忆是写在信页上的一个个文字,我们的生活很难有交点。小时候她在外地,而她回来,我又求学在外,每次短暂的相聚暗示着即将的离别。我们都似在秋风中摇荡的草叶,带着风与尘土的气息。酷似的面孔,相同的血液,强烈的个性,让我们的心灵不能彼此交融。她矜持而冷静的面容,在一个个暗夜里折磨着我尚不成熟的心,令我时时感受人生的不可捉摸和虚幻。
狂乱跳动的心最终忍不住揭开它最后的面纱。在这里,我看到的不是淋漓的鲜血,却是母亲晶莹的泪花。我惊讶,震惊,羞愧。以致后来的几年,我一直逃避,不敢正视她那双沉静的眼。
而现在,每次和她相见,透过她那张慈祥的始终含笑的温和脸庞,我似乎看到了当年离开地坛时,一抹斜斜停留在祭坛上的阳光。原来,阳光一直在身后,我看见的只是那一片阴暗,只需转过身,迎接它。
人与一个地方是否有种宿缘,让你在适当的时候走近它?离开地坛后,我有幸看到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才知道,早在我之前,已经有一颗孤独而不屈的心在这里经历了生与死的纠缠与考验。
“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
在温暖的阳光下,在这片柔软又丰厚的草地上,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在人的心灵大厦即将倾倒之际力挽狂澜,在你即将走入迷宫之时为你找到一个通道,虽然前途仍是不可知,但让你陡然萌生出一线希望。
生活中,有些人,有些事,如浮光掠影般地过了,也有些沉淀下来,成为一生的回忆,譬如那个静静的地坛。或是经历了,影响始终追随你,但你始终不能准确地把握它,也譬如那个静静的地坛。
桂湖听雨
冬日的跫音已近,天地间,绵绵雨丝便是它不变的点缀。不免盼望来上一场酣畅的大雨,将漫绕眼前的雾湿之气浇个无影无踪。于是忆起一场多年前遭遇的大雨。
那是一片宁静的荷塘,在成都新都县的桂湖。桂湖是明朝文化名人杨慎和女诗人黄娥的私家园林,因夏秋荷桂飘香而得名。虽叫桂湖,园中一大半却是荷塘。去时正值盛夏,桂花未放,荷花开得正好,有淡淡的粉色,也有如玉般的白色,在亭亭如盖的绿叶中,显得愈加高洁。沿湖周漫步,静静赏玩,闻得一阵阵沁人的荷香。立于高高的古城墙上,俯视古老的园林,只见荷塘掩映在碧树间,深深浅浅,层次错落;亭台楼榭,姿态不一,真是幽雅尽致,美不胜收。流连往复,舍不得离去,便坐在一座八角亭里,静静地对着那片荷塘遐想。
桂湖是杨慎的老家所在,也是他少年时读书的地方。他24岁中状元,30岁与女诗人黄娥新婚后,在桂湖度过了两年幸福恩爱的时光,不久却获罪谪守偏远的云南,直至72岁病死在滇南的雨季。他为云南的文化发展贡献了毕生的精力,著作颇丰。除了短暂的几次偷偷跑回桂湖外,在异乡度过了漫长的35年,而黄娥也在人世的凄风苦雨中整整等待了几十年。从一首她写给杨慎的诗中不难看出一片思君的深情: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闻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一场蓄积已久的大雨就在此时倾泻而下。初入耳如鼓声重擂,奏响了这场盛夏音乐会的前奏。再听如急湍的瀑布,密集如撒在玉盘上的乱珠。渐渐才听得打在荷叶上的啪啪脆响,如间歇中升腾的琴音。天色不觉暗淡下来,恍然只见天地间挂满宽大的珠帘。雨敲打在厚实的荷叶上,众多妙手共同配合,演奏起一首完美的协奏曲。风声渐近,雨声亦迅即由远及近,哗然,轻轻重重又复轻,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风不经意在某个角落吹起,风势席卷而去,远远近近,又奏成一曲婉转的小夜曲。
闭上眼,荷塘上晶润的水珠仍不停耀动,读书楼中页页书稿的幻影冲破历史空间,绽放出古久的墨意芳华。在这曲意境更为悠远的乐章里,自有另一种亲切和柔婉,它舒展着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谐和着人的心灵节拍,一波一波地漾开去。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临江仙》)仿佛这雨从千古一直奏到如今,奏响的是浮浮沉沉历史的沧桑,聚聚散散尘世的悲欢。
这不休不止的人间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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