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全唐诗》中的惊艳之作实在不少,但这一首小诗依然清香袅袅,三日不绝,写诗的女子因此成为我浮想联翩的绝美意象。
“绕树藏身打雀儿”,这样的女子,既有女孩的娇俏可人,又有男孩的顽皮活泼,她的装束,想必也是紧身短打,金带束腰,皓腕挽袖。比之后宫环佩叮当的万千美人,花蕊夫人的中性打扮更容易激起孟昶的爱怜。而她放下黄金弹,轻举玉兔毫,含笑间吟出的小诗,则更让孟昶倾倒裙下,欲罢不能了,赐号花蕊,似乎是孟昶唯一能表达对这个女人的宠爱的了。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东坡手笔总是与众不同,在無数描摹后宫奢靡的艳词中,此一阕清雅脱俗,纯澈宁静。夜寂寂,人无眠,孟昶与花蕊携手绕户,心意相通,花香浮动里,我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帝妃之间的爱情似乎很难长久,因为深宫的阴冷,也因为百花争艳的残酷。还好,花蕊夫人与后蜀后主孟昶的爱情虽然终结,倒不是因为另一朵花的妖娆。
孟昶与花蕊夫人不道流年挟弹骑射、游宴寻诗,极尽缱绻的时候,宋太祖赵匡胤命忠武节度使王全斌率军六万向蜀地进攻,孟昶自缚出城请降,自大宋出兵之日算起,区区六十六天,后蜀灭亡。不久,被押赴汴梁封为秦国公的孟昶暴亡,年四十七岁。英年早逝,国破家亡,固然不是一件美事,但是孟昶之死也成全了他和花蕊夫人爱情的完美。倘若孟昶没有亡国,倘若孟昶还得长寿,一定会有很多不确定因素瓦解他与花蕊的爱情。所以,在爱情最盛大的时候结束双方或者某一方的生命,是爱情活下去的最可靠理由。回顾古今中外历史上各种爱情神话,几乎都印证了这个理由的正确性。
我相信,对花蕊来说,孟昶的离去,意味着爱情的离去。从此,她与太祖之间的种种,不过是强权之于弱躯、风霜之于鲜花的较量了。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面对君临天下的一代枭雄,花蕊不卑不亢。她的绝世独立,她的冷静大气,几乎是在瞬间击中了赵匡胤,比起花蕊容颜的美丽,这个女人独一无二的骄傲和淡定更让一条棍棒打遍十八座军州的英雄倾心。“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时隔千年,仍然字字泣血,掷地有声,纵我一介女流,读来也是热血沸腾,几欲拍案,想来那些有气节有铁骨的男儿更当扬眉剑出鞘吧?赵匡胤正是这样的男儿,虽然正是他令四十万人齐解甲,正是他让面前这个女人国破家亡。但是,这个女人的冷眼刀锋、大胆陈词似乎比他踏破铁骑、长驱直入的豪气更见豪气。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让赵匡胤知道了什么叫万水千山。
宋宫中的花蕊,给孟昶画像私设奉祀,这种刀锋上的思念想必比刀锋还要锋利。夜深人静,三更不眠时,花蕊被思念刺伤,鲜血淋漓。
坐拥天下的赵匡胤,始终无法占有一颗女人的心。风霜之于鲜花,充其量,风霜只能摧毁鲜花的身体,在那纵深处,在来年的春风里,一枚花蕊,破土而出……
自由行走的花——写意朱淑真
朱淑真的一生,就是寻觅爱情的一生,换而言之,朱淑真的一生,就是无爱的一生。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以鸥鹭之清高淡泊,自然不会与俗禽齐飞,所以,朱淑真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悲剧。以世俗的幸福观来看,“幼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的朱淑真,其获得满足感的指数远不如一个粗陋女子来得容易。从这个角度来说,心灵丰富、精神幽深既成全了朱淑真,也牵累了朱淑真。“比在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诵朱淑真词,每茄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朱淑真将精血魂魄化作断肠绝响,让时隔千年的我们都能因此击节而歌,那在流光中散佚的万千魂灵恐怕都会自叹弗如吧。但是,于朱淑真而言,这个“十二阑干都倚遍,愁来天不管”的南宋女子,所渴求的,不过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可以在寒夜里红泥小火炉、把酒通有无的人。如果,她能像那无数个女人,不通文理,不动笔墨,只是柴米油盐,只是家长里短,也许,她那文法小吏的丈夫也是颇能让她引以为荣的吧。偏偏,朱淑真要从这样一个俗人身上寻出点情趣来,要让这样一个案牍劳形的小公务员配合她的风花雪月,其结果,只剩下寂寞了。
如朱淑真这般的女子,注定是毁誉参半,名满天下,谤满天下的。因为,她和一般女子实在有太多不同,特别是在她所生活的南宋初年。北宋理学开山大师周敦颐和他的二程弟子所创立的宋代理学思想体系发展到南宋初年,已经成为社会生活的基本准则,尤其对贤媛淑女有严苛的标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主张女性“从一而终”“灭人欲”,甚至对女子的服饰也有严格规定,要求“惟务洁净,不可异众”,强调遮掩功能。“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一经朱淑真笔端流出,自然引发轩然大波。与同时代的女人相比,朱淑真显然太过大胆,太过真实了。那些拘谨刻板的条条框框完全被她视若无物,她的奔放热烈犹如洪水猛兽,让道学家们捶胸顿足,口诛笔伐。“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在道貌岸然者喋喋不休的时候,朱淑真皓腕悬臂,再出惊人之语。“和衣睡倒人怀”,如此香艳缠绵的情爱动作,让学究们面红耳赤,目瞪口呆。此时的朱淑真,却是“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伴着,向花时取,一杯独酌”。任他聒噪,我自逍遥。诗人朱淑真只听从内心的召唤,除了她自己,任谁也无法左右她的灵魂。这样一颗骄傲高贵的灵魂,只能,郁郁独行。她那规规矩矩、四平八稳的丈夫,终其一生,也无法走进妻子的世界,两条永远找不到交点的平行线,就这样在婚姻的名义下各自为阵。
有人考证,朱淑真虽然没有被正式休弃,但她应该是和丈夫分居,回娘家去了。对于朱淑真来说,心灵自由高于一切,与其在死水一潭里苟延残喘,不如决绝上岸,至少落得个清爽干净。面对木讷丈夫,她当然会心存希望而又屡屡失望,直至绝望。独居,让她不再有幻想,不再为两个人的无法沟通而郁闷,她得到了解脱,得到了安宁。所以说,一个人并不寂寞,两个人才寂寞,当这个人不是你想要的。
“自觉近来清瘦了,懒将鸾镜照容光”,若是真的心如枯井,倒也罢了,偏偏,朱淑真终究不能再塑一个自己,她与生俱来的敏感细腻注定她对所有美好事物孜孜不倦的追求,爱情当然居于首位。这个追求的过程凄凉哀婉,爱情不可得,诗文慰平生。
朱淑真的孤独贯穿终生,甚至她的至亲父母,也在她死后焚烧了她的手稿,显然,她离经叛道的行为举止是颇让家族蒙羞的。
也许,尘世的纷繁混沌真的容不下这一朵自由行走的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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