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天辟地头一遭,奶奶说她要买衣服。
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差不多是下午七点钟的光景。都七点了还叫下午?那不是太阳还没落山嘛。夏日里,我们婆孙二人都各自吃完了晚饭,坐在大门口纳凉,时不时地能等来一阵风,吹在身上格外舒服。我低头看手机,奶奶搖着旧蒲扇。
“那就去买嘛。”我随口说了一句。
没想到她又忸怩起来,也不看我,转过头去一脸不情愿地小声咕哝:“我才不要买呢,我多的是衣服,我的衣服根本穿不完。”
我暗暗叹了口气,可真像小孩子啊。这才抬起头来对她说:“买吧买吧,你哪有什么新衣服,你上次买衣服的时候,北京还叫北平呢。”
她摇着扇子想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可不能在我们镇上买。”
“为什么啊?”
我明明记得穿过镇上的菜市场里各种浑浊的气味,路过最里面一家卖活鸡的小摊贩,再往前走个五十来米,就是卖衣服的,虽然摊位不过十来家的样子,而且家家的款式都重样,可那是我们这片的老年人们最爱光顾的地方啊,杀价能杀到摊主们嗷嗷叫。
这时,只见奶奶高傲地仰起头,不屑地说:“那些个妇女们都晓得我砍价砍得狠,都不愿意做我生意了。”
我吃了一惊,那得砍多狠啊!又想起她买秋裤的那回,心里便有了底。有次奶奶赶集回来,提篓里装了两条墨绿色的秋裤,兴致勃勃地要我猜价格。
“你肯定猜不到!”她显得有些兴奋,脸皱得像颗核桃。
我看着那两条裤子,暗自揣测着它的价格。其实那不是秋裤,裤脚处还有个给脚后跟踩住的带子,有点像小学时班上女生会穿的“健美裤”,但面料看起来却又像是针织的,反正奶奶说要拿它当秋裤穿,那它就是秋裤了。一看奶奶按捺不住的高兴样,就知道肯定是捡了大便宜了,我也尽量往小了猜。
“十块钱……一条?”我试探性地说。
“豁!十块钱!?”奶奶倒吸一口冷气,身体向后一倾,像是要了她的命。
我正想改成更小的答案,她却没有再给我机会,径直报出了价格。
“五块钱两条。”她伸出一只手来,脸上是隐忍的喜悦,说完又把裤子折好放进塑料袋里,自言自语道:“十块钱两条我都不会要噢。”
我说:“这么便宜,肯定是质量不好的裤子,穿两天就坏了。”
奶奶不屑极了:“穿在里面当秋裤穿么,怎么坏啊,又不是套在外面干活,要坏也是外头的裤子先坏了,才轮得到它坏。”
“那别人喊的多少钱一条?”我又问道。
“喊的是三块钱一条,谁跟他三块钱一条买啊,我最多出两块五。”
“天呐,三块钱一条还不便宜?”
“便宜啊,但买东西就得砍价啊,用货车拖着在卖么,好多人买噢,别人都买好几条呢,我的话只要两条就够穿了,就两条腿能穿几条啊。”说完她便去厨房里头做饭去了。
我看看奶奶,对她说:“婆,我们去隔壁镇上买吧,那儿有个小商品市场,东西很多,而且很便宜,我带你去。”
“隔壁啊?那有点远啊。”
“不远啊,骑电瓶车的话,半小时都不要。”
“那好,那明天中午,我做完活吃了饭就去。”
“不用做饭,我们在那边吃就好了。”
“你在那边吃,我在家里吃了去。”
商量完这件事之后,天黑了下来,我们就端起板凳进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 约定的时间到了,奶奶出现的时候,打扮得很周正。胳膊像挽菜篮子那样挽着皮包,穿着小皮鞋,衬衫的领子服服帖帖,扣子扣到了最顶上一颗,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气鼓鼓的,一问,才知道是爷爷得罪她了。
“早就跟他说过了,我今天要跟你出去,叫他先把饭做了我回来炒菜,结果我刚刚从地里回来一看,连灶膛里都没烧着,他还在看电视呢!”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不管他了,我们走我们的,饿死他也不管了,好气人!”
“嗯,那好,快上来吧。”
奶奶跨上电瓶车的后座,声音听起来还是气鼓鼓的:“今天我们到外面吃,我请你。”
“不用了。”我说,一边骑车出门去。
“那不行,今天一定要我请,你要是敢付钱我是不会吃的。”
“好好好,听你的。”
电瓶车驶上镇子里开阔的大马路时,奶奶的情绪似乎也逐渐平复了下来,看着沿途的景物说这说那,这条路她应该走过无数次了——我高中的时候,在隔壁镇子上学,奶奶总是隔三差五地给我送菜——却还是觉得新鲜。
“不会下雨吧?”奶奶突然问。
“不会的,天气预报报的是阴天。”
“那就好。”奶奶说。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应该很久没来这里了吧?”
“嗯,是啊,是很久了。”我回答。
到达镇上的时候,我们在我曾经就读过的高中门口看了一眼,奶奶问:“要进去看看吗?”
“不用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嗯,好,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老样子么,都没人了。”
“是放暑假了。”我解释道。
刚好是饭点,小馆子里头的师傅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本来是打算我付钱然后跟奶奶两个人点几个菜坐下来吃一顿的,结果奶奶硬是要出钱,那就只好找便宜一些的了,我心里这样想着,然后问奶奶:“婆,你想吃什么?”
“我随便啊,我什么都吃,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今天我请客嘛,看你想吃什么。”
最后我们在一家自助快餐店里头坐了下来。菜已经全部炒好了,用铁盘装着放在铁架子上,一共也就十几个菜,有荤有素,食客自己拿盘子盛,完了以后放在秤上称就可以了,菜价是十一块钱一斤,荤素同价,一个人吃不了多少钱。这种模式的快餐店,在整个湖北随处可见,可我奶奶从没见识过,只是问过我,然后在我的描述里头想象。
我给了她盘子和夹子,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翻翻那个,嘴里喃喃自语:“看起来都不好吃。”目光里头有些许的新奇,同时又小心翼翼着。那一刻,她处在一个对她而言一无所知的世界里,像是第一次吃“肯德基”任由大人摆布的农村小孩,我突然很想带她离开。
我們两人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子前安静地吃饭,见她快吃完了,我适时地提醒她:“饭锅在那里,可以去添饭,不要钱。”然后她就去了,毫无波折地添回了一碗饭,我开始安心下来。吃完饭,我带着她去当地的小商品市场买衣服。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她走得比我慢,我得常常停下来等她。
“味道还不错。”她回味着方才的饭菜,“但太便宜了啊,我们两个人才吃了十四块钱,说了要请你吃好点的啊。”
“没事啊,我吃得很好。”
说着话,没几步远,目的地便到了。从一个两米来宽的没有装门的入口进去,小商贩们一家一家挤得很紧,店铺大都局促而狭小,墙壁上也挂满了衣服,要是能克服地心引力,天花板应该也难逃一劫。我第一次来这儿是上学的时候,陪我一个同学一起来的,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把店家喊价两百多的裙子用五十块买走了,出来后见我不可置信的模样,她颇有经验地说:“来这种地方买东西就得疯狂砍价,尤其是我们学生,不砍价就是白痴。”
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那天似乎毫无二致。有个胖胖的女老板拉着我奶奶,殷勤地说:“是谁要买衣服啊?我猜是您要买吧。您这包真好看,我店里头有配您包的衣服。”
我奶奶把身体转了转,让挽着包的那只胳膊全然落入店主的眼睛里去,然后骄傲地说:“这可是我孙子给我买的,是好包。”
店主这才看向我,说:“哎哟,真孝顺!”
我也只好对她笑了笑。这只包确实是我给奶奶买的,但自然不是什么好包。是高中毕业那年,我去父母那边过暑假,给她带的礼物,但其实是在淘宝上买的。当时为给她买点什么想了很久,衣服鞋子这些,她都有,见有老奶奶拎着包呢,突然眼前一亮,那要不就买个包吧。然后就买了一款老人能拎的包,我爸不住地在旁边提醒:“别买太花的,太花的别人看到,就肯定觉得是女儿孙女不要了挪给她的,那她多没面子啊。”最后选了一款老花色的包,一看就知道是山寨LV的logo款,但好在空间够大,拎起来也气派,奶奶满意极了。
店主拿出两件衣服给奶奶试穿,奶奶太瘦了,虽然身体倒是硬朗,但几乎没什么肉,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大而空荡荡的,像是一只空麻袋,羞得她连忙脱了下来。
“怎么了?不喜欢啊?”店主问道。
“领口太大了,脖子上的老骨头都摆在外面,吓死人了,丑都丑死了。”奶奶不满地说。
“还有小号的。”
“不要了不要了。”奶奶摆摆手,转身往下一家走去。
一连走了好几家,挑挑拣拣的,一件也看不中。
“都不好看,我都不喜欢。”她摸摸这件又捏捏那件,嘴里喃喃自语,“这么花,这哪是老太婆穿的衣服啊,我才不好意思穿呢。”又看着那件素的,“这黑不溜秋的,下次我送葬的时候穿。”
店主听到自己家的衣服被人批得一文不值,态度也渐渐轻率起来。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拿着撑衣杆将衣服挂回高处,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像您这样买衣服是买不成的,现在流行的就是这个款式,您在我这儿都买不到,在别人那里就更不用谈了。”
我们继续前往下一家店。我有些疑惑,不知道在奶奶眼里,是真的认为那些衣服就如同她讲的那般糟糕,还是说她其实也跟我一样,遇到喜欢的东西往往不敢表露真心,反而匆忙之下习惯性地先去否定它。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在她身后。
我们再次进入一家店,店主正在吃午饭,好客地端着碗从板凳上站起来,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
奶奶似乎终于相中了一件中意的,但表情只是还凑合,她拿起它来问店主:“这件怎么卖?”
“五十块。”店主说。
听见这句话的当下,奶奶脸色一变,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又抗拒地退了一步,仿佛对方正拿着一把枪指着她的头。
“五十块!?”奶奶惊惧地确认了一遍。
“五十不贵的,没赚您钱,这是好料子,不信您摸摸看,您摸嘛。”店主把手里的饭碗放在小板凳上,我就知道一场互不相让的拉锯战又要开始了。
“三十。”奶奶说。
“三十?那本都赚不回来呢,我还做不做生意啊。三十五,这是最低价了,一分都不能让了,我的婆婆。”
“三十二。”
“真的不能让了。”
最后奶奶还是拿三十二块买走了那件衣服。付钱的时候,她从挽着的皮包里掏出了一只巴掌大的钱包,这是当年与皮包一起送她的。没办法,往年奶奶上街买东西掏钱时的方式太可怕了,要是一两块钱还好说,几十的话,她就得掀起裤腿来,从肉色的短丝袜里取出一只塑料袋,打开袋子,里面还不是钱,而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手巾,接下来展开手巾,钱就在里头了。这种绑在腿上的钱包一度很是受附近的老婆婆们追捧,后来奶奶推陈出新,又在裤腰的里侧缝了一只口袋,每次给大钱,就得掏呀掏……
买完衣服临走前,店主端着碗对奶奶说:“您可真厉害啊,我的婆婆!”
奶奶笑了:“哪是我厉害啊,是您会做生意,以后肯定会发大财的。”
“哎哟,借您吉言,您慢走啊!”
一走远,奶奶又嘟囔着别过头去:“我是不会出憨钱的。”连眼角都堆满了笑意。
我们骑车回家去。路上,我问奶奶:“买到喜欢的衣服了吗?”
“买到了”,奶奶说:“这衣服要是在我们那,她们肯定都喊五十,不松口的。”我看不见她的脸,但光听声音的话,她倒是挺开心的。
“那以后再要买衣服就叫我,很方便的。”
“把你操心噢!还买噢,我多得是衣服,我的衣服穿不完,我再也不买衣服了。”
又来了。
下午,奶奶换上新衣服出现在院子里头,我正在洗菜。
“怎么样啊,穿着好不好哦?”
“很好啊。”我抬头,一眼便看见胸口处印着一大堆色彩鲜艳的花朵,和她之前的衣服都不同。
“很适合你,老人家就是要穿花一点。”
“哪里哦,这是我自己改过了的,你看领口这里。”
我走近,这才发现领口处确实收得紧了些,把原先突出来的那些骨头狠狠地包在了里面。
上一篇:李晓东《刀锋上的花蕊(外一篇)》散文鉴赏
下一篇:杜中伟《十年征戍忆辽阳》散文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