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天的中午。玻璃罩里的小座钟咔嗒响着,手撕日历用锈铁夹子固定在昏黄的墙上,日历上的日期是20世纪70年代的某天,那时的我小小的,个头同影壁墙角的那簇小榆树一般高。奶奶说那榆树跟我一般大,但奶奶有时候会忘了我到底是四岁了,还是六岁了。
奶奶记性越来越差了,我的记性也好不到哪儿去。那时的我是个懵懂的孩子,世界在我眼里,总带着一些似懂非懂又迷糊不清的色彩。
太阳懒洋洋的,蝉儿在老榆树上叫得断断续续,我也刚从一个懒洋洋的午觉中醒来。我揉揉眼窝,眼光从透着亮光的纸窗户上移到两扇开着的木门上,然后是太师椅,八仙桌,桌上就是咔嗒响着的套玻璃的小座钟,小座钟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领袖画像,画像上一个老人若有所思地望着我。
这个画像是奶奶最大的依靠。我常听见奶奶在这画像前咕咕哝哝地诉说着什么。奶奶告诉过我,这是我们最亲的人,所有人最亲的人,最敬爱最伟大的人。我还记得奶奶叮嘱过我,在画像面前,人们做了不好的事,一定瞒不过,说了不好的话,一定藏不住。所以在这间屋里,有时候我说话时会说着说着用手忽然捂住嘴打一个很响的哇哇,随着一声哇哇,刚才无论说了什么,所有不好的都会变得好起来的,这也是奶奶告诉我的。对奶奶的话我深信不疑。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会抬头眯起眼看着画像,脸上的皱纹己经开成了一朵经过风霜的菊花。
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迷迷糊糊我看见一块松软香甜的面包。这面包是我爹从城里带回来的,它看上去松软焦黄,带着一种奇异的芳香。它厚厚方方,中间还有神秘气泡孔隙。它一定好吃无比,难以置信的是这么好的东西竟然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我不舍得吃,想吃的时候我就心满意足地看它一会儿。在我目光一天天的啃啮下,这面包也一天天变得干巴巴了,发硬了。直到过了七天,眼看不吃就要坏了,我才把面包一片片撕下来慢慢地扫荡了个干干净净,渣都没有剩一点儿。
现在想想,要是将松软香甜的面包直接吃到嘴里,我就该跟院子墙角上晒太阳的那只猫没什么两样了,我一定会被认为是馋嘴猫。而等我把面包放干巴巴了再吃,才会被夸作懂事让人省心的好孩子。吃要省着吃,喝要省着喝,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奶奶也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是只馋嘴猫,但我也想那些好吃的东西啊!我想红红的大苹果,我想嘎嘣响的白冰糖,还有香脆的爆玉米花,还有酸甜的桔瓣罐头……想起这些来我就忍不住地开始吧哒嘴。
我吧哒着嘴,我饿了,人一饿眼里就会有精光。我用眼里的精光一扫,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大海碗里竟然盛着满满的一碗白粥,白粥在咝咝地冒着热气。
屋子里很安静,奶奶的身影在糊着窗户纸的窗格外的灶间来回挪动,她挪着小脚来回忙碌着。我瞟了一眼那碗热粥,就蹑手蹑脚像小老鼠一样溜下炕席,趴着身子刚好够着桌案。
这是一碗我从来没喝过的粥。它是白面做的细粮面粥,不是玉米做的粗粮面粥!这白晶晶的粥看上去精细滑腻,热气腾腾中有一股诱人的甜香,粥的甜香让我想起那块曾经舍不得细品的面包,我突然决定要让自己大胆当一回馋猫了!我低下头偷偷尝了一口,那滋味又甜又润,舌頰生香,偏偏这会儿又觉得非常渴,本来我打算喝一口的,可喝了第一口又想喝第二口,喝了第二口不知不觉就又喝了一半,结果喝了一半后又忍不住开始喝剩下的另一半了。直到这碗甜滑可口的细白面粥被我一口气全喝进了空荡荡的肚里,意犹未尽的我还用舌头把碗底舔得像洗过一样干净。
我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在嘴上划着圆圈,慢慢回味着这碗白粥比平常喝的黄米面粥有的种种不同的美妙,这美妙我要好好回味,我一边想一边红光满面地仰头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画像,画像上的人也红光满面地看着我……我第一次发现,这时画像上的人比原来的任何时候都更让我觉得敬爱可亲。我心里似乎有点明白了什么似的对他悄悄说,怪不得奶奶说天大地大不如你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也不如你最亲!
亲孙女哎!奶奶在门外唤我,我却装没听见,我正在酝酿自己的小心事儿……一会儿奶奶掀门帘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空碗,奶奶脸上带着一点儿吃惊,然后她马上开始紧紧盯住我问话。
“哎,咱粥呢?”
“喝啦!”我干脆地应着。
“你喝了?”
“不是我!”一碗粥下肚让我浑身长了不少劲儿,忽然有了与奶奶周旋一下的底气。
“不是你是谁,唵?”奶奶的目光锐利地瞪着我。
“他呀!”我一脸认真地指着画像上的人说。我想我现在应该请求原谅,也许他老人家不会怪我的吧,因为他看上去多么可敬又可亲啊。
“扑哧”,奶奶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她用手指住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小赖皮,一会儿工夫就偷喝了这么一大碗白面粥,也不怕烫着了,还不赶紧对着画像打个哇哇!
我偷看了一眼奶奶,奶奶的眼虽然老花了,但她笑吟吟的眼神在告诉我,她什么不知道?
我只好打了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哇哇,说实在的我有一点难为情,我等着奶奶责怪我,但奶奶只低下头笑着问我,好喝吗?我马上回答说,好喝得不行!然后我又说,白粥比黄粥好喝,我还没喝够!
奶奶乐了,她放大了嗓门说,没喝够以后咱们就再做!
我就又开始吧哒嘴,奶奶的话一时让我心里升起了多少甜美深藏的好念想啊!
但到后来,我却再没喝过奶奶做的白粥。当时白面供应太少,后来我知道那碗白粥原本是要先放在画像前供一会儿,等晾一会儿给爷爷专门补养身体喝的,没成想叫我喝了个溜光。
叫你得了个狗欢喜,奶奶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用目光摩挲着我说。
一晃间,奶奶已经离开我三十多年了。
现在我偶尔会想起奶奶,想奶奶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一碗白粥。
上一篇:许永新《塞外春天》散文鉴赏
下一篇:郭世明《家乡入梦》散文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