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搜集写作素材,2018年的夏天,我住在大运河西边的一所中学,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过大运河,去临清公园里找老人们聊天。
那个公园叫大众公园,大众公园北面的鳌头矶前面有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底下坐着宋明新大爷、张金钟叔叔和另外一些老人。那一段时间,听老人们讲故事成了我每天的必修课。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有些老人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虽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很多,听到见到的故事也很多,但却大都忘记了,或者口才不行,说不出来。也有的一张嘴就知道是有故事的人,却三缄其口,不愿意给说。还有的,直接把我当成神经病,不耐烦地挥着胳膊叫我走开。也有的把我当作皮球踢。
一星期后,有一个人说,你去找老宋吧,他有故事。我依然相信这是真的,我说,谁是老宋。他们就给我指了一个人,方头方脸,浓眉大眼,厚嘴巴,身子有些臃肿,穿着却很干净。这个人就是老宋。我一看老宋大概有七十多岁的样子,赶紧走过去冲着正在给几个老头说话的老宋叫了一声“大爷”。
宋大爷一听我是个作家。就说,你找我就找对人了,我当了二十年的乡镇书记。于是大爷给我讲了起来。这个宋大爷,别看已经七十三岁了,对以前的事,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农业、工业、教育,没有他不知道,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我心中大喜,从那以后,就把宋大爷定为了重点采访对象,每天去公园里找他。后来他又找来他的好朋友,当了一辈子派出所所长的张金钟一块儿给我讲,还有八十多岁的志愿军退伍老兵,大家轮流着,一人讲一段。有时候宋大爷见别人讲不好,就自己来个满堂灌,整整一个下午他一个人全包了。我用惊喜而又专注的目光看着大爷,手里的笔在纸上飞快地划拉着,常常是,我还在支楞着耳朵听,宋大爷却突然说,到点了,我该回家了。我一看手机,可不,都已经五点了。大爷是个生活有规律的人,大爷说,家里人该等着了。这样说着,却又讲起来,讲着讲着,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我如梦初醒,站起身抱歉地说,大爷,您赶紧走吧!大爷骑上车子走了,我精神恍惚,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不能自拔。等到大爷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我才收拾东西,骑着自行车回家。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公园里的花,我刚来时还羞答答地贴着地面,含唇闭目,似开未开,现在已经完全地怒放了,引得摄影家不惜趴到地上捕捉它们的芬芳与烂漫。
那天,天特别热,广场上的水泥都要化了。聊天的大爷叔叔们没有来。看着空荡荡的广场,我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猛地看到小河边的树阴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爷。”我喊了一声,推着车子走过去。
宋大爷穿着一件花褂衩,戴着一顶礼帽,还戴着墨镜。显然今天大爷是刻意打扮了一番。天太热,站在树阴下仍然大汗淋漓。小马扎绑在大爷车子的后座上,没有下来的意思。我的整个头像是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又烫又疼,汗水在我肥胖的脸上汪洋恣肆,四处横流。我戴着近视镜,大爷戴着墨镜,我们在眼看就要被太阳烤化了的镜片下看着彼此。
看起来今天的故事讲不成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使我们坐下来又不被晒糊。
大爷说,我们合个影吧,照相馆就在那边,我掏钱。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说等张叔叔来了我们一起去照吧。大爷说,不等他了,就咱俩去照一个算了。我拿出手机说,大爷,我们用手机自拍一下。大爷说,不行,去照相馆!我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大爷不见了。
四处环视,没有。这时电话铃响起,大爷在电话里说,往前走,再往北,过一个路口就到了。我说大爷您在哪儿啊?他说我在照相馆门口,就在路边站着呢,你快过来吧。
我机械地蹬着车子往照相馆走,分明感到太阳像带着火焰的箭一枚枚射进我的脑袋。
头疼欲裂。我在车子上摇摇晃晃,几次差点从车子上跌落下来。
照相馆里有空调,真是凉快!我像是一条在河岸上暴晒了很久的鱼突然回到了大海里,浑身的毛孔大大地张开,贪婪地呼吸着环绕在周身的凉气。我头上的温度慢慢降下来,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在一个女摄影师的指点下合了影。如果洗五张,就一元一张,洗十张呢,五毛一张。我说,大爷,那我们洗十张。我把我画的画从手机里倒出来洗了几张,一些自己留着,一些送给了大爷。我要掏钱,大爷坚决不让。大爷说他有退休金,不由分说,把钱交上了。
大爷走了后,我在照相馆呆到天黑才离开。
实在太热了。
就在那一天,我离开了那里,再没有去。
我中了暑,浑身没有力气,吃不下去饭,已经穿越不了大运河,也无心再听故事了。
时光一晃就到了2019年,可是我的心却还在2018里徜徉。现在想想,那个酷热的夏天的午后,宋大爷应该有预感,我们马上就要分手了。很可能这一辈子再也遇不见了。
仔细想想,宋大爷其实一直在做着我们分手的准备。
有一次,我们坐在广场的大槐树下,大爷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大爷突然问我,你没有水杯吗?我说,没事,我不渴。大爷说,天这么热,你应该随身带个水杯。我明天给你拿一个。
第二天,我在屋里读书写作,没有去公园找大爷聊天。第三天我早早就去了。我到时宋大爷还没有到,我就和张金钟叔叔以及别的早到的叔叔大爺们聊天。正聊着,大爷推着自行车来了。大爷支好车子,一边说,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我一看,大爷里手里拿着一个水杯。大爷说,这是送给你的。我接过杯子,见里面已经泡好了茶。大爷说,这个女儿环茶,特别好喝,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那是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带着一个可以手提的带,里面红褐色的茶水在阳光在照射下闪闪发光。我接过水杯,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不禁心潮澎湃。我们本是陌生人,现在大爷分明把我当成一个老朋友了。大爷说,这个杯子是新的,没有人用过。又说,我昨天就拿来了,你没有来。
我拿起放在膝盖上的一本书,忍不住感叹说,真的特别幸福,这个楹联是张叔叔刚才送我的。大爷说,我还有东西要送你。说着,大爷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我一看,是他和他夫人在1994年的合影。
宋大爷真的是把我当成他很重要的朋友了。而我这样的朋友,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和他各奔东西,从此再没有交集。
大爷当了二十年的乡镇书记,他的故事源源不断,我听了一个夏天,竟没有听够。不知宋大爷现在怎么样了,还是每天去鳌头矶前的老槐树下聊天吧,他是否像我现在想起他来一样,在某一时刻突然想起我。
一次遇见,终生难忘。那年夏天,在大运河边采风的那段经历,成了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宋大爷和众多给我讲故事的人,让我懂得了,生活的美好其实就是,一次次美好的遇见。
上一篇:白庆国《干净的村庄》散文鉴赏
下一篇:杨庆生《归璞,心之所属》散文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