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好像是叫时令给带来的,并不浓烈,一疙瘩一疙瘩在我行走的秋野里浮动,把虚幻的感觉也带来了。这样就好,才有秋的味道。日头一出来,雾又慢慢散开,显出事物的本相。阳光暖暖的,很舒坦,而且透明。晒一下,能让许多东西在记忆里复活。
有女人从邓婆桥的那边走过来,晒萝卜。桥横着一架,把溪水和村庄连成血脉相依的整体,仿佛通往日子的必径之路。溪畔,拱出一块水泥坪,大而宽展,闪着不少亮光。大嫂为何不用晒簟?我忍不住问。你也晓得晒簟哪?她反倒一臉惊愕。
雪白的萝卜丝顺着女人的手慢慢撒开,天女撒花那般浪漫,更像一种心情的表达。我估摸着,萝卜丝的白以及阳光的白,大约也是日子的组成部分。一晃,时间深处的晒簟从我脑子里浮现出来,成为不可忽视的物象。的确,先时的晒簟是简陋了些,与眼下的水泥坪一比,就比下去了,而那股好闻的气味,恐怕难以复制。
岁月好比一场黑白电影,不动声色把物事的貌相呈现开来。那个时候,梅溪乡下的初秋大抵是要晒谷子的,用篾晒簟晒。尽管这物件长不过丈八,宽不过八尺,也有不小的面积,起码能吸引人、鸡鸭、鸟儿等等的目光。一霎眼,大批的阳光从空中洒落,铺出厚厚一层,这样的速度,干脆得连时间也没反应过来;篾香也在弥漫,却是舒舒缓缓的样子,似能看见一个接一个的分子在慢慢溜达。不难想象,阳光的匆迫与篾香的悠闲形成不小的落差。想想看,这落差里,隐藏着多少事物的秘密。好像,人世间的快与慢、张与弛、虚与实等等,通通囊括其中,成为对立统一的哲学。此刻,那些从稻田里收回的谷子经不起阳光的诱惑,顺着箩筐和女人的手,“哗哗啦啦”流进晒簟,恍惚找到一个季节的方向,连同日子也在流动。女人忙活了一会儿,吁口气,顺手操起谷耙把一堆堆谷粒扒开、铺平。显然,这些动作被晒簟看得清清楚楚,否则不会就坡下驴将谷物的光芒反射到女人身上,一尽人间的礼数。
秋天不请自来,像无所事事的闲逛者从村子东头走到西头,不一会儿,又晃到地坪上的晒簟里站着,伸伸懒腰或打个唿哨,像在告诉你该歇歇了,日子已进入休闲状态。可村子里的汉子婆娘却停不住手脚,仍在忙,忙秋——该收的收,该种的种。那些晃动的脚步,如一个个奔忙的动点。这样一来,只好把摊在晒簟上的谷子交给老人或孩子看管,怕鸡鸭和鸟儿捣乱。细心的女人,还会在地坪边上插根系了红布的竹竿,吓鸡鸟。红布儿随风飘展,把警惕的讯信传给四周,似乎表明这方领地不能入侵。大人一走,村子空了半截,不免有些寂寞。
果真有些寂寞。顺着日光,我看见一粒灰尘在漫无目的移动,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一会儿停在半空,好似没了方向与着落。侧身一望,那个叫麦子的小女孩待在大门口的墙角,待了好一阵,并没发现雀鸟鸡儿来啄谷,哪怕喊一句“吼哧”的赶鸟声也是好的,然而没有。四下里,只有寂寞像长了腿脚似的涌向她的鞋子、裤脚、腰身、上衣,继而爬往她的嘴、鼻、喉、舌,然后呼的一声钻进她的心里。这样的寂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如无色无味的气体迅速扩张,稍不留神,把她的身心紧紧裹住。这期间,我亲眼瞧见她用手努力扒开寂寞的同时,捏着一根半尺来长的野菊花在嗅,一下一下地嗅。花的余香也正一丝丝、一缕缕渗进她的心里,与寂寞形成一种对抗。忽然觉得,世上的人仿佛在无形的矛盾里存在着、挣扎着,延续生命的章节。小女孩七八岁了,得了小儿麻痹症,走不动,不能上学,只能把身体交给一只木椅,享受呼啸而来的寂寞以及寂寞之外的花香。而那双睫毛下的眼睛又大又圆,眼珠滴溜溜的,会说话。
的确,她喜欢花,各种各样的花。她娘时常摘一些回来。花儿灿然开放,像打开一道生命之门,把鲜活的气息悉数释放,不停跳跃、起伏、流淌,直抵人的内心。见了花,小姑娘满脸欢喜,恍若眼前的空气刹然生动起来。往往,一朵花要嗅摸两三天,直到完全蔫了才丢掉。听说花是日子的秘密、夜的对抗,大概是真的吧。哎,这花又蔫了,不好玩。那种从眼睛、嘴巴和鼻孔里发出的惆怅,水一样流动,连晒簟里的谷子也感受得到。有时,我从她家的门前路过,远远地,听她喊:小哥哥,能帮我摘朵花么?那双躲在墙角里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有着数不清的忧郁,还夹杂着几分渴望。此时,她坐在墙角,看守着晒簟里的谷子,身体不能动弹。我要去上学。
晒簟躺在地坪上,也有些寂寞。散发出的篾香与谷粒的气味掺和着,了无目的行走,俨如走向不着边际的空茫。几只蜻蜓低低地飞,翅翼的扇动声清晰可听,像在挽留谷子的最后一个片段。透过日光,也能看清一些水汽慢慢升起,像在数着时间的频率。这个样子,与小女孩的寂寞形成比照。如果静心细听,还能听清谷粒的窃窃私语,好像嘀咕哪一粒将成为来年的种子,哪一颗将变成热气氤氲的饭食……这些话语似有若无,却又那么真实,就像移动的空气里包涵着丰富的人声鸟语。不用说,这样的语境下,谷子在预想着各自的归属和生命的走向。想来,这与人世间的生命图景有何本质区别?只是,无论哪一种归属,都是憧憬与希望,抑或生命的方向。比如坐在墙角的小女孩便向往温馨可人的花儿,更向往跟我一样在土地上自由走动。也许,还有抵达彼岸的意义。
日头晒干水汽时,一头上了年纪的牛兴冲冲地走过来,接着,伸长脖子,用长了皱纹的鼻孔去嗅晒簟里的谷粒。哪怕隔着厚厚的空气,我也听得见“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吸一下,一团谷子香味溜进它的体内,又一下,再溜进一团。便想,它大约遇见了老朋友,否则,没这么兴奋。而谷子却无视它的到来,未经许可把自个儿的光芒涂抹到牛的脖子、脸盘以及眼睛里,差点弄得色彩斑斓。牛望了谷子几眼,大有相见恨晚的冲动。不用猜,这是头久经沧桑的牛,尤其脊背上的伤痕明确显示命运的曲折,哪怕时间跑得再快,也抹不去烙在它脑子里的记忆。具体说来,身上的伤是一个月前的某天上午在门前枣树下犁田时,大概因动作慢了点被队长根猴子一顿竹鞭给抽的。那时间,它的脊背被纷纷而来的竹鞭和咒骂包裹着,成为特殊的训练场。到现在一想起那个场景,仍全身发紧。我下意识地想,这牛是该嗅一下谷粒的味道,谁说稻田和谷粒不是耕牛一生的向往?牛嗅了一会儿,被谷粒的气味熏得飘飘欲仙,忍不住敞开喉咙长哞一下。这声音,温热、湿漉、地道,像一种呼唤,更像对日子的表白——咱还没老嘞,一切可从头开始。这会儿,哞声在空气里急速传递、飞扬,一不小心,把刚打盹的麦子给惊醒,她睁开眼,眨着眼睛,嘴巴一撅,学着牛的腔调也长喊一声,哞——!牛见了,扭几下脖子,甩几下尾巴。可能,在它看来,这小不点儿同自己一样怪可怜的。这样想着,迈开四蹄,朝着阳光洒落的方向一步步迈进。
牛走之后,一只高大的公鸡大摇大摆登场。那样子,跟队长人五人六的样子不相上下。这鸡果然是队长家的,裹着一阵风奔来,连阳光也招架不住,尤其两只脚板踹得地面咚咚作响,犹如敲打一面铜锣。这架势,叫其他的雞儿见了,纷纷让路。不一会儿,扑入晒簟,张开肆无忌惮的爪子一阵捣鼓,弄得谷粒一片混乱。麦子见了,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不觉间,拿着花儿当棍耍,边挥边吼。那鸡视而不见,直起身子,憋足一口气大叫:咯咯咯——!高昂、激烈的声音让满晒簟的谷子打颤。麦子气呀,敞开嘴一顿怒骂:祭菩萨的,祭菩萨的。可一用力,连人带椅掉进脚下的臭水沟。
她娘回来后,麦子也没少挨骂。只是,娘骂她时,眼角里泪水汪汪,心在痛呢。
不痛的却是我们童稚的心。放学回来,我跑到稻田里捉几只蚱蜢、螳螂放在晒簟上,先要它们吃谷子,却不吃。随后,要它们打架,结果彼此望了一会儿,各自走开。我很生气,把它们捉回来,重新摆龙门阵,但终于没打起来,弄得满肚子气没处发。恰好这时,大伙儿见我那做篾匠的爹搬着锄头走来,便齐声高喊:燕子窝,团团窠,爷打鼓,崽唱歌,懒汉坐在屋里打篾箩……不一下,地坪上飘满无以数计的兴奋和揶揄,爹却不发气,瞟了我们一下,随即扯开喉咙哈哈大笑。收洗干净后的麦子也笑,两个酒窝,圆圆的,花儿一样好看。
我甚至疑心晒簟也是一种生命场,铺着晒着的不单单只有谷子,还隐含着许多难以琢磨的表情与声音。你想,这不是日子的底色,又是什么?
傍晚,队长拽着铁塔似的身躯,在村前屋后左奔右窜,一路高喊:交公粮呐,交公粮呐——粗大的喊声,震得一块块空气哗然坠落。不出几天,晒干的谷子一担担运往下边的梅子市粮店。流动的身影,宛若日子的另一种走向。想必,我们又只能吃茴丝饭了。而散发着篾香的晒簟被卷起来,搁在门湾屋角,静静立着,任由时光堆积。
有时我又想,时间何尝不也是一种走向,有着雾一样的色调,真实而又虚幻。反过来看,更像一座连通日子的桥梁,只是,桥的两头除隔着一条时间之水,还有比时间更难说清的生命状态。现在,站在时间的关口上,回望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的日子,我能说什么呢?或许日子是个数学概念吧,比如年少时我站在地坪上像一颗铺在晒簟里翻晒的谷子,而此刻却在秋野里对过往的时间作默默怀想。那么,两者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很难说清。好在,天空下的土地仍铺展着,以博大的慈悲度化着我们,至少让我此刻的生命处于慢慢溜达的状态,并且视线里出现不断变化的图景。然而,无所不在的时间却在它的版图上刻下两道深痕——过去与现在。倘若以时间为参照系,世上的生命又显得那么短促而匆忙,比如儿时的小姑娘连同晒谷子的晒簟以及有关的场景一股脑儿不见了,化为无形。只不过,临终前她仍在喊:花,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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