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长得圆胖,爬树却爬得飞快。你可以想象一下那个场面: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手脚并用,才刚在这棵樟树的枝桠上,忽而又在旁边一棵栎树的枝叶间冒出头来。
我们吃的水果和干果,基本上都是自己家种的。父亲是个很勤快的人,种了许多果树。果子成熟了,父亲却忙于农活,往往没有更多的时间帮我摘下来。
要吃上这些果子,单靠我哥是不够的,虽然他常常坐在树杈上抛给我一个个歪屁股的粉红桃子或里面带了欲滴“果油”的青脆李。我想我得自己学爬树。
开始的时候只能爬上低矮的树,后来慢慢地越爬越高,甚至可以爬到树巅上,摘到最熟最好吃的果子。
屋后有一棵老梨树,每年春天开雪白的花。风一摇,花瓣厚厚地覆在树底下稀疏的茅草上。秋天的时候,却只在高高的树巅上颤巍巍地悬着几只硕大的梨。有一天,我爬了上去,摘到了曾经仰头看了许多次的那几个梨。我先坐在树杈上吃了一个。梨子很好吃,我想着给母亲带下来。常年劳累没有笑容的母亲,吃一个甜甜的梨,也许会笑一下吧,我想。
那天穿的衣服还薄,且没有口袋。我只能一只手拿着梨,一只手抱着树,慢慢地往下滑。却不想梨树上原是长刺的,上去的时候没觉察到,现在我滑下来,那根刺刚好划到我肚子。我尽量吸着气,把肚皮往里缩。刺没有把肚子划穿,但还是留下了一条深深的剐痕。现在也还有一条淡褐色的印迹。
除了摘自己家种的果子,我还会爬树摘野果。
那时候山里的野果是很多的。野酸枣,野生的猕猴桃,还有八月瓜,随处可见。八月瓜长得像个猪腰子,表皮绿色带麻点。成熟之后,瓜皮呈褐黑色。再熟些,中间的那条缝会自己裂开,里面的肉莹白如澧酪,籽黑亮如珍珠。八月瓜的藤是牵在别的树上的。柏杨树啊,杉树啊,都是它攀缘的对象。“缘木求瓜”是我常做的事。
我会爬到那高高的树枝上坐着,手一伸,便摘到已经自己裂开了缝的八月瓜。有一次我摘了一大堆,数下来竟有三十八个!
学会爬树也不全是为了找吃的,也是为了要挣零花钱用。虽然我父亲那时承包了村里的小煤厂,日子并不拮据,但孩子们自己挣零花钱却好像是不言自明的一种习惯。七八岁时,我就可以去山里摘金银花卖钱了。
春暮夏初,乡村的山间道旁,野岭荒地,金蕊银花到处怒放,那就是“金银花”。 它的藤依附在树上,枝蔓交错。开花时节,蔚为壮观。花初开时是白色,后渐次变黄。我爬上它缠着的树,把花摘回来摊在竹编的筛子里。把掺杂在花朵里的细叶儿再一次拣干净,用筲箕装上,再用开水快速汆一下,沥干,大太阳下晒一天,第二日便可以拿到村里小小的收购站去卖了。晒干的金银花,不论生前是黄是白,此际都是一种透明的暗黄色。它们曾经鲜妍的青春,现在留下一缕幽香的梦。
下午,太阳落山,我把晒干的金银花小心地装在塑料袋里,封好口。夜里睡下,脑子里想着上次赶集时看上的粉红衬衫。那上面印着一朵一朵小小的星星,会在梦里晃我的眼。
为了挣钱,小小年纪的我,已经会做许多事情,比如“割棕”。
老家的田边地角,棕树褐身绿冠,葳蕤成林。晴日可遮阳,雨天可躲雨。同时,那棕皮还是我的一笔财富。我不知道它的具体用途,只知道小收购站会以八毛一斤的价格收购。
把一把小尖刀磨得飞快,刀尖顺着长棕叶的那一侧,往下轻轻一划,轻脆的“呲啦”一声,再绕着棕树干往棕片底部划一圈子,一块棕皮便被揭下来了。缘着棕叶的另一侧再划一刀,然后一块块码整齐,待其干透,捆扎好,便又可拿去收购站换钱了。
遇到长得过高、站在地上够不着的棕树,我也自有办法,那就是借助“割棕棒”。“割棕棒”比用梯子方便许多。寻一截七八寸长、手臂般粗的木棍,再弄一段竹篾,做成牢实的绳子。绳子一头固定在木棍上,一头是活动的结。要用时,只需把绳子往棕树上一绕,活动的那一头套在木棍的另一端,再旋转至紧。我两个脚板往割棕棒上一蹭,刺溜就爬上棕树去了。
那时的乡下孩子,基本都会爬树。但是一个女孩子,像我这样“野道”的,不多。
我不仅摘过金银花,割过棕,还打过桐子和棬子。
据老人说,桐子开花时,天气都会变冷。农谚云:“放牛娃儿不要夸,还有三月桐子花。”桐子花开的时节,是要冷几天的,叫“冻桐花”。粉红粉白的桐花渐飘渐落,融入土里,天气便是真的转暖了。
父亲曾用一上联考我:“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我敲着脑袋想,当然是想不出下联的。父亲便呵呵笑,绽开一脸的皱纹。
山里的桐子树,因为要争阳光,会长得很高。主干是笔直的,枝桠是一圈儿一圈儿地长。远看,是一座座绿色的小宝塔。
桐子由绿转黄,再变为褐黑色,熟了,密密沉沉挂在树上。长得低矮的,可以用竹竿扑打下来。再高一点的,需要爬上树去打。桐子树的皮是光滑的,对于我这样一只灵活的胖猴子来说,那是毫无难度的啊。
打下来的桐子,堆放在杂屋间五六天,要把外面一层果肉沤烂掉才能剥出桐子瓣来。剥的时候,母亲忙完七七八八的活儿,便在灯下坐下来帮我。看着母亲粗糙的手上黑乎乎的烂果壳,我莫名鼻酸。
一背篼桐子,四五十斤重。我背去卖了,欣欣然买一件衣服,剩下的钱会如数交给母亲。
打棬子的活儿更多的时候是大人去做,小孩子只是帮帮忙,而且賣了钱也归大人。
棬子的壳在秋天成熟后会自动奓开成四瓣。它的籽净白如玉,抚之润滑。棬子尖圆的叶红黄绿相间,缤纷绚丽。被大人们用柴刀斫下的枝叶躺在焦黄的草地上,枯败的美让我觉得忧伤。
现在,许多棬子树都砍掉了,偶尔还有一两棵,身上疤痕累累,在长满野茼蒿的田埂上寂寞地站着。
多年我才知道,棬子也叫“乌臼”。《西洲曲》里说“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也不过是寻常物事啊。
小时候的我,性乖而口讷,说话嗫嗫嚅嚅,怕与人交往,但与植物们,却向来觉得亲切。曾用葛藤编织成一个大大的网,把它挂在栎树上。我钻进网里,晃晃悠悠,浑然欲睡,不知算不算“筑巢而居”。又曾把木头架在两棵并排的树中间做成梯子,一个人坐在上面,仰头望叶隙间碎碎的蓝天,或低头看一朵白色的山茶花,怎样一瓣一瓣打开它羞涩的心。我也在打开着我自己。
老家的樱桃又红时,我女儿站在树下,软白的手抚摸着粗糙苍老的树皮。见我在枝上叶间伸展自如,她一脸的羡慕和惊奇。
(作者单位:贵州省遵义市余庆县他山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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