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黛青的瓦世界。
登上川东北阆中古城的中天楼,我就知道自己彻底被明清老民居建筑的气质折服了。阆中最讲究风水,这中天楼正位于古城中心,是古城风水原点,同时也是至高点。东南西北几条青石板铺就的古老街道最终全都汇聚于中天楼,每一条街道还会衍生出无数条细小曲折的小巷子,这些窄小巷陌如一只巨大风水罗盘上密密麻麻的红黑线条,每一条都纠结着似有神秘寓示。地上分街衢,瓦上有乾坤,那些叠加在时光之上的瓦,就如一江嘉陵春水奔腾不止。
昨夜下了一点微雨,从古城对面的锦屏山上滚落下的空气清爽宜人。人间最美四月天。一大早,我独自一人从湿漉漉的青石板铺就的古城街巷一直向中天楼踱去,两旁全是木结构的明清老旧民居,雕窗画梁,朱门照壁,檐边青一色的尖角沥水青瓦垂下,如遇下雨,绝对像极了小型瀑布。一棵紧挨着瓦檐下木柱生长的老槐树枝上,众多露珠悬挂欲滴,风过,水滴滑落下来,在青石板水窝的青苔上摔成多瓣水花,溅得老高,尔后慢慢落下,钻入石缝隙小草之中,隐藏起来。中天楼共三层,一口气从窄窄木楼道爬上去,还真有点费劲,身微汗,江风吹来,舒适,开心。
在中天楼最高处,能远远看到华光楼,以华光楼为前景,前后左右一扫,视线内除了瓦,还是瓦。
古城阆中,绝对是瓦上阆中,纯粹是瓦上阆中!
嘉陵江一进入阆中段就缓下来,温驯得如一匹丝绸,紧紧地缠在阆水的腰间,一览无余的江面上,阳光高高地挂着,悬着,一大把一大把地,柔得若薄纱,似仙雾,罩住了这座江边柔美的古城。时光呆凝了,此刻谁还会去管什么前尘往事,管什么日月如梭,管什么红尘颠倒,所有的所有,统统都归了尘土,统统都散入光阴,或是嵌进琥珀,静止在这一片一片小小的黛青色的褐瓦之中了。
每一次到阆中,我都要去古城看瓦,我想从静默中看到一片黝黑深邃的世界。我的相册里收藏有一幅小品照片,是一个著名摄影师拍的,画面简洁,一扇圆窗里,全是起伏、错落的一大片黝黑的瓦。对,是阆中瓦。之所以喜欢这照片,是因为我眼中装了太多的阆中瓦的大全景,這幅小品自然一下子俘获了我,我要从一些细小的角度或点滴去窥视阆中瓦的秘密。
落下,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姓氏,是一个很多人都感到陌生的姓氏,然而,这两字与闳联系在一起就不简单了,就是一个渗进了古天文元素的令人膜拜和敬仰的姓氏。这古天文直接催生中国春节文化的起源。每当我们欢庆世上最隆重盛大的春节的时候,我们是否记住了这个老头的名字,是否感受到他的光芒早盖过了西方圣诞老人的那一场皑皑白雪?我脑海中一直在盘桓一个问题,这落下老头一定是一位珠算高手,中国古老的珠算应是世上最神奇的运算工具了。每当我站在中天楼上,我都会把那一片瓦世界幻化成世上最大的一把算盘。我想落下闳这个老头,时常会傲立于嘉陵江边,右手背着,左手捋须,踱一步,停一下,拨一颗珠子,再行,再思,再拨一颗珠子,如是再三,太初历法就此演算诞生了,中国春节文化也由此繁衍开来,而且一直顺嘉陵江而下,在神州大地源远流长,燎原成凡有华人的地方都必须要过的传统节日。在天有浑天的精妙,在地有隐于林的浩然清气。落下闳这三个字因此也定格为银河系中一颗高速运转的星辰,一颗闪耀着人类智慧光芒的浩大行星。
从阆中古城撤退出来,在华光楼码头乘坐渡船去南津关古镇,再登上与古城隔江相望的鳌山圣境,爬到有莫言题扁的奎星楼,在这里可俯瞰整个阆中城。此时我发现,古城其实就是一片泛着青色光环的巨瓦,盖在阆中城的外檐上。改革开放以来,阆中城耸立起了无数摩天大厦,古城已被挤到嘉陵江边,这古城也就如在新崛起的新城上挂上了一串古色古香的瓦性装饰品。
摆在大街边上或是超市商场里的醋一般不叫阆中醋,叫保宁醋,这与阆中曾经名为保宁有关,取保卫安宁之意。然而我更喜欢阆中这名儿,阆字多好!三面环水,城为岛,岛生雾,雾飞仙,阆中居中,岂不是真正的阆苑仙境了?嘉陵江水在阆中又被叫着阆水,据《路史传》记载,华胥生伏羲于此。由此可见,阆中是怎样一个神秘的地方了。钢筋混凝土建筑是现代产物,七八十年代之前,阆中城可全是一片川东北气质的青瓦木建筑,那时的阆中呈现给我们的是现代古城的风貌,在全是青一色的瓦房世界里,阆中城与其它城市一样,是亲民派。但是的但是,这一切在一瞬息发生巨变,各地拆旧布新,许多存在了上百年甚至更久的建筑眨眼间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好在,阆中古城完整保留下来,这不得不说是一大奇迹。
四川阆中古城,与山西平遥古城、安徽徽州古城、云南丽江古城并列中国四大古城。在一般老百姓眼中,瓦嘛,就是坚硬的泥,一摔就碎,碎了还会坚硬着,化不了泥,坚硬的颗粒还会磕你的脚,烦躁之人还会拿瓦砾撒气,一脚踢之,落入江中不见。他们哪知瓦的清高,他们哪知瓦的尊贵,他们哪知瓦的向往?在与当地一位土著攀谈之中得知,古城差点被城建毁于一旦,后来有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们集体提建议和议案,古城才得以保存。幸甚,幸甚,有识之士在民间。他们保护的不是一片瓦,不是一座城,而是一段久远的历史,一笔可贵的财富啊!阆中古城尽管有些修补,但总体还是原貌,不简单。若毁之,绝对是一种犯罪。
万物终归于尘埃,而尘埃最终将沉寂于一抔黄泥。化土为泥,揭泥为瓦。泥在地下,瓦在天上。一座城,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一方水土,这一片土地,一部分化身为一片瓦,将历史储存在过往之中,一部分顺水而逝,融为人类的一部分养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一个人也是一片瓦,生前覆盖大地,生后又重归于土。如此轮回,从一片瓦再到另一片瓦。不管是辉煌的皇宫,还是简陋的民居,都得从地起,即使再高,都高不过一片瓦,高不过那片坚硬的泥,高不过蓝天之下那泛着青灰的色彩。钢筋混凝土建筑才不过几十年光景,而瓦片发明却是古人智慧凝成,自从有了人类,便需要住所,有住所,就催生了住房,瓦片房顶未产生之前,大多是蓬草、石片房顶,但蓬草房顶太轻,不经风不沐雨,石片房顶太重,上不了高楼,于是才有了这瓦片房顶,瓦片来自于泥土,脱胎于泥土,我们住起来才安心,才踏实。城大,城小,酒肆街巷,全都置于一片浩繁的瓦片之下。就是居庙堂之高的庙堂,仍然脱不了一片小小的瓦片束缚,最奢华的也不过是一片琉璃瓦而已,琉璃瓦仍然是瓦,属泥土家族,只不过地位高贵一点罢了。
袁天罡、李淳风在盛唐那绝对是呼风唤雨的风云人物,他们能够为武则天选择一处绝世陵寝,那他们一定也会给自己找一处风水宝地来终老,阆中就是他们的选择。嘉陵江段在此流成一个大大的环,如果将阆中城比喻为阳,一个有着阳刚之美的大太阳,那浩瀚的嘉陵江就为阴,一段柔柔的泛着丝绸般光芒的小时光。一阴一阳,组成一幅无上太极图,中天楼是太极图中一只鱼眼,在阳光下目光清亮地盯着这浩繁的人间。
我突然有种幻觉,那就是整个阆中古城也是一片瓦,袁天罡、李淳风站在这片瓦上,冷眼旁观这个世界,他们把整个中华文明上下几千年都看了个透心亮。阆中古城事实上也是一片瓦,一片屹立在川东北闪亮的瓦,一片把天上之水引入嘉陵江的瓦。这片瓦是阆中的太阳,是阆中的魂,是融入了其泥土骨骼的一种精神。袁天罡、李淳风正是因了这决定,在一片瓦的世界里逍遥了后半生,在阆中的山水之中安静生活了后半生,他们在阆苑仙境中最终抵达了人生的巅峰。
每天都有许多人从各个不同的地方来到阆中古城,他们是冲着阆中风水而来,也是冲着那一片瓦的世界而来。置身古城,就是置身于一片瓦的世界之中,我们或如一只小小的蚂蚁,游走于一大片瓦的宇宙之中。一片小小的瓦,无法承载什么,也无力承载什么,但是坚硬的瓦与柔软的我们却是世界最和谐的组合,我们脱胎于一片瓦,这一片瓦事实上成为了我们的母亲。
舞蹈亮花鞋亮到了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把阆中古城的韵味更是推到极致。然而,我却从亮花鞋亮出的鞋底上看到了些许被搅动起来的尘埃,这些尘埃来自于阆苑的泥土,那是我那一片黛青色瓦的故乡啊。
在阆中,你可以忽略全城飘逸而出的一股醋香,你也可以忽略引诱你旺盛食欲的蒸馍,你还可以忽略一蓑烟雨之中的穿斗结构的建筑群落,但是你无法忽略站在中天楼顶看那扑面而来的一片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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