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院子里养着鹅和鸡。
院子里来了外人或是一条狗,鹅立即警惕地收紧翅膀,抬起头四处打量,鸡则惊慌地顶着鸡冠,飞快地奔跑,做出飞翔的姿势。这一切,被停在屋顶上的小鸟看在眼里,小鸟笑了,“叽叽,叽叽”,笑得肆无忌惮。小鸟姿势优雅地转身,又姿势优雅地飞了一圈,稳稳地停在原地,“叽叽叽,叽叽叽”,似乎有炫耀的意思在里边,仿佛它的每一片羽毛都能让它飞起来。
鹅何尝不想拥有翅膀,鸡呢,肯定也想,但只有小鸟是幸运的。如何拥有翅膀,为此,小小的我们也因此想破了脑袋。
没多久,小伙伴们学会了折纸飞机。小手捏着飞机的重心,做出投掷标枪的姿势,跃跃欲试,嘴里连声嚷着“咻咻咻,咻咻咻”。忽地,朝空中一投掷,尖尖的飞机头像一枚标枪,“嗖”地射出好远。纸飞机飞起来了,我们跳着,蹦着,双脚离地,我们的心早就随着它飞了起来。
有一天,我和小红披着母亲的衬衣,衬衣大得覆盖住我们的身子,成了一皿容器,我们哈哈大笑,笑声变成了风,满身都是。撑开双手,一高一低,我们侧着身子在晒谷场转圈。火烧云映照着满场的稻谷,金黄金黄,收获的喜悦让大人们激动得忘了管教我们。突然天上飞来一架飞机,是飞机,“嗡嗡嗡”,飞过的天空还拖着一条淡淡的尾巴。哦,那飞机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像一只鸟,长着一对巨翅。
我跑去问阿爸,阿爸阿爸,我要坐飞机,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坐一次飞机?
阿爸说,把书读好,将来才有机会坐飞机。
我盯着飞机,只见飞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了,像做了一场梦。
那年春天,我、小红和阿海带了干粮,从家里出发去城里的儿童公园。
荡秋千了,两手紧紧抓住秋千绳,我踮起双脚,终于坐上了电影中看到过的秋千架。秋千架是一块木板,阿海使出浑身的劲,还助跑了一下,在我的后背拼命推了一把,我涨红了脸,尖叫声惊飞了树上的小鸟。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飞,仿佛我就是一只鸟,在天上看着他们,他们的身型变小了,变成了小孩子,而我反倒变成了大人,高高俯视一切。风的味道变了,变得清冽干净,我大口大口地吸进去,甜丝丝的。
那时候,村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想飞,他们追逐奔跑在村子的每一条巷子里,连晚上也紧锣密鼓,玩着官兵抲强盗的游戏。那是为了飞翔所做的一次次预习,预习脚力,让双脚更加有力,顶着一头的汗,但他们谁都不承认他们有飞翔的欲望。
春天,我们一头钻进竹园,笋子们听到了孩子们的笑声和打闹声,“蹭蹭蹭”往上蹿,孩子们的身高也“噌噌噌”往上长。从竹园出来,孩子们找一块空旷的草地放风筝,风越大,风筝就飞得越高,风筝在天上飞,地上的孩子跟着跑,一手擎着风筝线,一手摆动,衣角像一片风帆,鼓得满满的,跟着风筝一起飞。
后来,会做木匠的驼背师傅根据阿海的描述做了秋千架,架在村里的香樟树上。孩子们轮流在秋千架上荡,越荡越高,荡得胆子越来越大,双脚站在秋千架上,抓着绳子,身体前前后后地仰,看得地上的人心惊肉跳,真担心会掉下来,架上的人却自得无比,仿佛武功盖世。
有一天,我搬来小凳子坐在家门口,望着天空,等待小鸟的经过,希望能借我一双翅膀,可是树上没有一丝风,云也不知所踪,天空中看不到翅膀的痕迹。那天晚上,我却飞了起来。穿着长至脚踝的大红连衣裙,裙摆奇大,站在高山之巅,似乎向上伸一伸手就能够摸到一片云彩。我闭上眼睛奋力向前一跳,身体与双脚平行,轻盈得像一只鸟,两腋“呼呼呼”生出一阵阵的风。我飞了起来。飞翔的感觉真好。飞过高山飞过河流,我看到了家乡,那是茶园,那是茶厂,那是学校,那是菜场,那是点心店……
我问彩英阿婆,阿婆,梦见自己在梦里飞是什么预兆?
阿婆说,阿囡,那是你在长身体啊。
那个春天过后,我站得直直的,贴紧墙壁,画上新的刻度,果然比去年的那个刻度高出了许多。
读书,工作,成家,经历越来越丰富,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沉重,我奔跑在一场又一场的迁徙里,摸爬滚打,品尝着生活的甜酸苦辣。
有了儿子后,我带儿子去城里的动物园玩。儿子坐上了旋转木马,起动的时候,木马飞了起来,起起伏伏,伏伏起起,马儿在春风里奔腾跳跃。儿子说,妈妈,我飞起来了,我还要坐,还要坐。
我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一年的自己,风荡起秋千,我坐在秋千架上的姿势,恍如昨天。时间,到底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左右着我们的人生。
儿子在旋转木马上频频向我招手,木马跃起来的那一刻,儿子也跟着跃了起来,向我大喊:“妈妈,我又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有一天晚上,和儿子走进电影院看《蜘蛛侠》。看完电影后,儿子说,我也要穿蜘蛛侠的服装,穿上肯定能飞起来。那个晚上,在梦里,我又遇见了飞翔,那个渴望飞翔的我从来不曾消失过,原来,只要曾经渴望过飞翔,飞翔的种子就会深深埋在心里。
单位第一次组织去海南岛旅游,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想起小时候问阿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坐飞机。一下子,有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之感。飞机在跑道上一圈一圈地预热,终于攒够了热量,“轰”地,起飞了!
这一刻,耳朵胀热,“嗡嗡嗡”,像是里边飞进一只蜜蜂,轰鸣不已,我摸摸耳朵,跌坐在位子上,一时失重难受。飞机上天后,耳朵才清醒过来,轰鸣声消失了,蜜蜂不见了。我腾出眼睛看舷窗外大片大片的白云,真是壮观呐,挤挤挨挨,一团一团。它们约好了时间去赶集似的,像我们小时候过年走亲戚,马路上都是年龄相仿的孩子,提着包裹,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一团团的白云也莫不如此,闪闪亮亮,眼花缭乱。我坐在飞机上,在飞机上走来走去,喝饮料上洗手间,说话听歌,这可是在天上,却丝毫没有飞翔的感觉,竟是如履平地,那杯饮料放在桌子上,一丝涟漪也没有。
和女友一起去泰国旅行,月亮岛有玩拖伞项目,就是飞行伞拖起人在天上飞。游客们在天上姿势瀟洒,飞来荡去,看得我心动不已,那就是飞翔啊,是最接近飞翔的飞翔。我像当年的小红一样,眸子发亮,心情急迫。同行的女友们不想飞上天,劝我不要去尝试。她们说这个太危险了,万一掉海里怎么办,这可是太平洋啊。全团的女生没几个人想要玩,我好奇,控制不了飞翔的欲望,这不就是我渴望的飞翔吗,在海上飞翔,不,在太平洋上飞翔,想想就令人激动。其实我恐高,站在山顶,我也不敢朝下看,脚底痒得想趴在地上。这时候,一直隐在心里的另一个我帮我做出选择:上天吧,上天吧。这么难得的机会,不玩一下才是傻瓜,这么多游客前仆后继地在玩,这是安全的,是我玩拖伞,不是拖伞玩我。
另一个我终于说服了庸常规整的我,一路尖叫着飞上了天,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次生命体验,起飞的那一刻,心跳出了胸膛,我管不了这么多了,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激动。胆小的我在天上,时时刻刻都在喊叫,时刻需要用喊叫来稀释内心的恐惧,也需要用喊叫来宣告这来之不易的快乐。在天上,我看到了水面上的船和人,只有一丁点大,蔚蓝的海面,一望无际,我就这么飘荡在太平洋海面的上空,忽上忽下,任意东西,像鸟又像鱼,时而飞翔时而双脚点一下水面,完美得像一场梦。池莉有篇小说名叫《有了快感你就喊》,我想这是属于女性的生命表达。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会想起那一次的飞翔体验,身体轻盈得像一片叶子,仿佛翱翔在异度的宇宙空间里。时间不见了,空间消失了,大脑按上了电脑的删除键,清理得一如眼前的天空,一碧如洗。
儿时的小伙伴阿海在互联网上冲浪,成了一名电商。小红呢,是我们班的学霸,一路绿灯,进了当地最好的高中,考进重点大学,考进哈佛研究生,如今在美国一家科研所工作。我呢,在金融机构碌碌无为二十年后,用写作重新打开自己的人生。一天深夜,手机响了,是微信,不是聊天时间的时间收到了小红的微信。她说她现在十分兴奋,刚下飞机,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原来飞机遇到气流造成颠簸,她正在看书,没任何感觉,大家已经手忙脚乱在准备氧气面罩,旁边的人“喂喂喂”叫她,没反应,只得夺掉她手中的书。她告诉我,她当时的第一感觉居然没有一丝慌张,就算此时死去也没关系。她问我,这是为什么?
那一刻走神了,思想到了某个地方,忘了归路。
在一次旅途中,我叩开了千年古刹泉州开元寺的大门。坐在菩提树下,树冠如伞,浓荫挡住了炎炎烈日,把红尘世界也挡在了外面。一阵风吹来,树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四周肃穆圣洁。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有人默念,有人观望,也有人盘腿坐下,闭上眼睛,一枚果子“扑啦啦”打在身上,竟渾然不觉。真如朱熹所言“此地古为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想起小时候,我们迷恋电影。小伙伴阿海、小红早早吃了晚饭,抢位子去看电影。火车喷着蒸汽,带着剧中人去远方,远方的人,远方的风景,远方的一切都让人着迷,哪怕是同一部影片也有着百看不厌的热情。
想起一个镜头,忘了是什么电影,是一部外国电影。在海边,几个人身着白长袍,迎着海风,神情肃穆,遥望对岸。很快,有一批人加入进来,又有一批人加入进来,他们表情相似,姿势相同,方向一致,像树一样,站在那里,风吹乱了衣衫,吹散了头发。
他们站着,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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