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蜷缩在黔地一个偏僻的山旮旯里。场坝就在乡政府门前,每隔六天,山民们要来这里赶一回乡场,做一些交易买卖。
乡政府宿舍是一栋旧式两层楼瓦面房,位于场坝附近。家住二楼,蜗居着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我。那里,人气曾经很旺。每逢赶场天,不论天晴下雨,从未断过客人。客人都是步行来的。不通公路,没有车乘。家里贫穷,没有马骑。客人们的家离乡政府远近不等,有的几里地,有的十几里地,有的几十里地。他们人人身上都穿着土布衣服,个个都灰头土脸,一看就知道是乡头人。
父亲从不把乡头人叫做乡头人,都叫乡亲们,还要求家里人也必须这样称呼。乡亲们来赶场,有背着背蔸来的,有挑着萝蔸来的,有提着提篮来的。里面装的不是拿到场坝上来卖的山货,就是买回家去要用的物什。山货这场天卖不完,就暂时存放在亲戚朋友熟人家里,待下一场天再来卖。
每逢赶场天,来赶场的乡亲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家里。跨进家门,他们一点不感到拘束。随便坐,拉家常,交流见闻感想。会抽烟的,就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抱起水烟筒,过足烟瘾。许多人围坐在那间只有十多个平方米的狭窄小屋里。每个场天来客多少不等,少则几个人,多则十几个人,有时甚至几十个人。人群中央,安着张陈旧的木制小四方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土壶。来客们就坐在桌子旁边,围着土壶取乐。
土壶是乡下匠人用黄泥巴在土窑子里烧制而成的,暗黄色的瓷面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斑。模样像南瓜,肚子大嘴巴小,口里含着壶塞。壶塞是用白纱布包裹着的。白纱布已经变色,泛着黄斑。从壶口拔出壶塞,酒气顿时就会从壶内迸发出来,香喷喷的。
父亲对乡亲们很友好,看见乡亲们走进屋来,父亲总是笑容满面,连忙抱出土壶,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土碗,两个小土碗,一把瓷调羹。他先把酒倒进大土碗里,再从大土碗里各舀出一调羹酒,分别倒进一个小土碗里。自己端起一个小土碗,将另一个小土碗递给来客。与每一位来客碰一碰小土碗后,就把小土碗里的酒干完,算是敬酒。敬完酒后,若到上班时间,父亲便起身离开家,该干啥去干啥。
父亲出门后,来客们就自发组织,围着土壶喝起酒来。有的划拳喝,有的猜苞谷喝,有的掷骰子喝。不会喝酒的,就静坐在一旁,观看喝酒的人借酒取乐。如果某个场天来的客人多,估计土壶里的酒快要被喝完了,父亲就会适时抽空从办公室转回家去,再打一壶酒放在桌子上,又起身离开家。有时上班事忙,没空回家去打酒补上,好心来客就会自家掏钱提壶打酒补上。没有人会乱议论,瞎猜疑。从早到晚,前一批客人刚离开,后一批客人又到来。有时来客遇上家里吃午饭,父亲也不会惊慌。逢赶场天,饭是常常煮得有多的,无非是叫母亲再炒一碗阴苞谷,再炒一碗阴辣子,再煮一钵素青菜,就可以将就待客了。不管吃什么饭,就什么菜,喝什么酒,来客都不计较。他们说,我们这些鄉头人,来赶个场,只图能找个地方坐一坐,乘乘凉。随身带来的东西,能找个地方存放存放。
在乡里,父亲只是个普通干部,工作任务就是包村。乡里所管辖的村,几乎都被他包过。他包哪个村,都受到欢迎。公事私事,无论大小,只要找到他,他都努力想办法办成。久而久之,村村都有他的熟人,个个村干部都成了他的“铁哥们”。父亲到村里去,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款待。平时里舍不得吃的腊肉,乡亲们拿出来了,炒给父亲吃。平时里舍不得杀的鸡,乡亲们拉出来宰了,请父亲品尝。平时里舍不得喝的酒,乡亲们端出来了,想把父亲灌醉。此时此刻,父亲就是乡亲们的天,父亲就是乡亲们的地,父亲就是乡亲们的好兄弟!父亲有时觉得过意不去,就大声劝说,乡亲们不要太客气!乡亲们就反问他,我们赶场天到你家里去乘凉去歇息,你是怎样用土壶来招待我们的?父亲无语,只好客随主便,感慨万千。乡亲们啊,就是重感情。
乡政府宿舍是解放初建造的,几十年的风吹雨刷,早就变成了危房。乡政府决定拆除,建新房供给外地交流干部居住。乡领导鼓励本地干部自建住房,父亲主动响应号召,积极自建住房。一年后,父亲在场坝附近盖了幢两层楼的小平房。搬进新家那天,父亲对乡亲们保密。乡亲们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相约前来道贺恭喜,一时在乡里传为佳话。此后,只要逢赶场天,熟识的乡亲们仍然会如期到来。家宽了,来客更多。父亲喜不自禁,依然用那土壶来招待。乡亲们无不欢喜,夸父亲乔迁新居不忘故人。
和乡亲们接触得越多,父亲对乡亲们的处境就体会得越深。他觉得乡亲们太苦了,路不通村,赶场都靠步行,买卖物品都靠肩挑背驮,生活过得真不容易。和乡亲们在一起,不能只是划拳喝酒,要给乡亲们讲一些新东西,灌输一些新道理。从此,不论是乡亲们到家里来,还是父亲到乡亲们家里去,他都要动员乡亲们主动积极修路、拉电、安自来水,一步步地走出困境。乡亲们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拼死老命后发赶超。能出资的出资,能出力的出力,为路修进大山、电拉进屋里、自来水淌进水缸不遗余力。几年后,他包过的村,村村都通了路、通了电、通了水,还看上了电视,使用了手机。父亲高兴啊,夙愿终于实现了!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发愁了,他感觉到很孤单。赶场天,家里冷冷清清。乡亲们来赶场,几乎不到家里来歇息了。那土壶身上沾满了灰尘,父亲怎么抹都觉得抺不干净。有时在街上遇见熟识的乡亲们,父亲像过去一样热情邀请乡亲们到家里去歇息。乡亲们都是口头答应,根本没有到家里去。父亲不得不心生疑虑,他问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乡亲们了吗?
父亲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乡亲们。每逢赶场天,如果没有别的事,父亲就会斜倚在门边上,眼看着通往家门口的小路,希望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会出现在路上。只可惜呀,他等到的失望多,盼到的希望少。落寞时,他又不自觉地用毛巾去擦拭那土壶。
有个赶场天,终于盼到一位老乡亲到家里来了。父亲高兴得不得了,赶忙拎出土壶,要与这位老乡亲“大战”一番。老乡亲歉疚地说,不敢不敢,摩托车坏了,正在修理铺维修,修好后要骑回家去。“乡亲们来赶场咋个就不到家里来耍了?”父亲装着不经意地问。老乡亲说,路通了,有车坐了,来回方便了,不好意思再来打扰了。
父亲真心挽留老乡亲在家里住上一夜,吃顿便饭,叙叙家长里短。老乡亲拒绝了,留下的还是那句话,总不能老麻烦别人。
望着老乡亲远去的背影,父亲流泪了。眼泪似乎无情地告诉他:过去,你离乡亲们很近很近;如今,你离乡亲们越来越远;尽管,你希望,那段距离应该很短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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