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五十岁,愈发地对生命心生敬畏。记得五六岁,我就敢用菜刀剁鸭脖子。记得当时一个不小心,菜刀将我的大拇指砍掉一块肉,以至于几十年后,我的那根手指还是僵硬的。医生说,可能是伤了神经。居家过日子,人总免不了要杀鸡宰鱼。我记录过,一只活鸡从割喉放血放到热水桶里烫毛,再到拔毛、解剖、切块,我只需12分钟。一个在扒鸡场工作过的朋友说,我的速度够专业水平。
几天前,妹妹到家来看我,给我带来一条鲤鱼和四条鲫鱼,各个活蹦乱跳。我倒不片面追求所谓的吉庆有鱼,可对于鲤鱼、鲫鱼我还是很喜欢的。从小在郊区长大,家门口几十米远就是偌大的鱼塘。每天,我都可以看到青草鰱鳙等鱼群在水中徜徉。我喜欢钓鱼,渔具并非专业的,而是将母亲用的头号针放在炉火上烧红,然后将头部弯成一个钩,找来十几米的尼龙线拴在竹竿上,在鱼钩的上边绑定几块牙膏皮,牙膏皮的上方五六十公分处再绑一个小塑料瓶,这样一个简单的钓鱼竿就做成了。至于鱼饵,也是就地取材,我们通常用挖到的蚯蚓和满地乱飞的蚂蚱。
我第一次钓鱼成功不是在我家门口的池塘。在我家西北三四里地,有个畜牧局的试验场,试验场的围墙外有个五亩大小的池塘,里边的鱼很多,四周圈了一圈铁丝网。我去钓鱼的那天,是个夏日的正午,太阳异常的毒辣。这样的天气,人们大都躲在屋里呆着。我找到一棵柳树下,顺手在草稞里逮了几只蚂蚱,将其中的一只穿在扎鱼钩上,把手中的竹竿用力一甩,那鱼钩“嗖”的一声就扎向鱼塘里。接下来,我的双眼就死死地盯在小小的塑料瓶上。不到一分钟,那塑料瓶就开始晃动,不用说,鱼开始咬钩了。但这时千万不要心急,因为鱼还没有咬实,要等到塑料瓶瞬间沉到水里,这才可以起竿。我等了五六分钟,那鱼就是不将鱼钩咬死。我情急之下,将鱼钩提起,定睛一看,那只蚂蚱几乎被吃去大半。我只好将另一只蚂蚱重新扎在鱼钩上。
钓鱼讲究技术,眼疾手快,还要颇具耐心。我最初钓鱼,性子急,鱼漂刚一动,就会把鱼竿提起来,结果什么也没有。经过多次观察,我发现鱼是很精明的,它不会像鲸鱼那样一口就将大鱼小鱼吃掉。天气闷热的时候,鱼大都潜在水底,如果天气要下雨了,鱼们就会浮出水面。我喜欢下着小雨钓鱼,天气凉爽,蚊子也少,关键是随时可以看到鱼成群结队在水中穿梭往来。我不是特别勇敢的人,村里有些后生,下雨的时候,他们喜欢用飞叉捕鱼。常见一群鱼从远方而过,距人一二十米的时候,人们便会瞬间将飞叉掷向鱼群,随着鱼群一阵忙乱,将飞叉收回,准会有一两条倒霉的家伙被刺中。
我不大喜欢用网捕鱼。甚至不大喜欢用网捕鱼的人。过去,在电影中看海边的渔民编织渔网,曾生发出无限的向往。对于捕鱼人将渔网用力地一甩,网面立刻成弧形散开,我更是连声叫绝。可我总还是觉得,用网捕鱼贪心太大,一次捕捞一二十条,未免太奢侈。据说,捕鱼的人一般不吃鱼,他们往往将捕得的鱼卖到市场或者供自家的猫吃。
我没研究过,鱼为什么吃蚂蚱。当我第二次将鱼钩甩进鱼塘里,不过两三分钟,就见那塑料瓶倏地一沉,我的手不由得将鱼竿用力往上一提,刹那间,一条光鲜鲜的大草鱼浮出水面。那一刻,我的心脏“咚咚咚”猛跳,那种激动那种喜悦那种胜利感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比拟的。鱼太大,我怕一次提不上来,就将鱼在水中来回遛,待鱼疲劳了,才一点点将其提到岸上。我用一根丝线从鱼的鳃处穿进去,再从嘴巴穿出,然后将鱼拴在稻田的秧苗上。钓到了第一条,遂就有钓第二条第三条的欲望。
然而,不等我钓到第二条鱼,忽然间从畜牧局试验场的铁栅栏里露出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是比我低一年级的学生小六子。小六子不是当地人,他爸爸在畜牧局试验场上班,他就从老家跟过来了。这小子每天上学必从我家门前经过。或许小六子也见到我了,他只露了一下头就回去了。我当时想,借小六子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告诉场里的人,有人在钓鱼。再说,我一个小孩能钓到什么?可是,我想错了。也就五六分钟,忽然,从畜牧局试验场走出来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他手里牵着一条狗,直直地向我奔来。我一看情况不妙,甩起鱼竿就想跑,匆忙中那鱼线竟然卡在铁丝网上。我用力拽了几下,拽不动,索性就扔在那里,转身便跑。后边那个人喊道:小兔崽子,看你还敢来钓鱼不!他手中牵着的狗也是狗仗人势,冲着我“汪汪”地吼叫着。
我是沿着稻田的田埂跑的。由于水稻刚插秧不久,田埂还比较松软,我是一路跟头流星般逃走的。好在,那追我的人和狗跑了一阵就不跑了。我站在稻田里累得“呼呼”喘气,眼看着那人走到我钓鱼的地方,把鱼竿抄起,将鱼线拽折,我当时那个恨,恨不得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可一看到那条恶狗,我就再也不敢多想了。
那人和狗走后,我又悄悄地回到鱼塘边。我并不是要取回我的鱼竿,我是惦记着我那条放在稻田里的鱼呢。还好,那条鱼尚在。见我走到近前,那鱼扑棱一下,身子在水里甩动了一下,意思好像是对我心存不满。我这时已经不管那么多,抓住鱼线,将其拎在手中,快步向家走去。回到家,我原本想把鱼放入水盆中,可一看,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只好放在一阴凉处。
傍晚,父母下班回来。母亲蒸了一锅米饭,煮了几个茄子,又炒了一盘西红柿。
正当母亲叫大家一起吃饭时,我神秘地从阴凉处把鱼拿出来,兴奋地告诉母亲,这鱼是我亲手钓的。
母亲说,你在哪钓的?
我说,在畜牧局试验场。
母亲说,人家没人管你?
我说,没人管,大热天谁愿意出来啊!
母亲厉声说道,就这一回,以后再也不要去了。
我理解母亲的话,她说不让我去钓鱼,实际是担心我下河洗澡。在农村,夏天在河里淹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我没想到,在我把鱼收拾干净,正准备放锅里侉炖时,家里竟然没有一滴油。那时,人们炒菜都用荤油,很少有用菜油的,至于香油就想都不敢想。
我问母亲,家里怎么一点油都没有了?
母亲说,最后一点油让她炒了西红柿。明天,就让父亲想办法托人买点荤油。
明天?那今天怎么办?炖鱼是需要炝锅的。如果没有油,那鱼炖出来又苦又涩,咋吃呢?
母亲见我为难,就说,放点酱油、盐,加点醋,凑合吃吧。
无奈,我只得按照母亲的方法去把鱼炖了。鱼在锅里燉了十分钟,捞出来,放在鼻子前一闻,满是腥气。我盛了一碗米饭,将一段鱼放在口中,只轻轻一舔,就觉得味道不对,不但苦涩,而且还很咸,我皱了皱眉头,硬是咽了下去。本来,我如果尝了觉得不难吃,就会给母亲一块的,现在我只好悄悄地将其倒掉。
这条鱼,尽管是我第一次钓到的鱼,但它一定是我一生吃到的最难吃的鱼。我把这怨这恨,全都放在了那个叫小六子的孩子身上。
这一年是1979年。暑假过后,开学第一天开学典礼。小六子他们四年级跟我们五年级挨着,小六子就在我的右前方两三米的地方。一看见他,我的怒火就开始燃烧。待校长、学生代表发完言后,教导主任刚喊完解散的瞬间,我一个箭步就冲向小六子,不等他反应过来,照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小六子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人会突然袭击他,他使劲一回头,手捂着脑袋喊道:你干嘛打我?
我说:打的就是你!谁让你告密的?
小六子说:我告什么密了?
我说:你告什么密你心里知道!说着,我还要动手打他。这时,周围围上来好多同学,有几个跟我一个村的孩子起哄般的喊道:打他,打他!
我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和别人打架。老师知道后,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通。除了让我给小六子道歉,还罚我为学校的几十棵柳树浇水、除草。也就是从这次打架之后,我就很少去钓鱼了。尽管钓鱼的乐趣是那样无穷。
成家以后,家里买了活鱼,大都由我宰杀。通常是将活鱼放在案板上,先用刀背在鱼头上拍几下,再在鱼背上拍几下,这样鱼就会僵死掉。然后,刮鳞、掏鳃、剖腹。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到了四十岁上下,忽然间觉得自己再这么杀生好像出了什么问题,特别是听母亲说,村里有个长年靠卖鱼为生的本家哥哥,最近突然得了半身不遂,这让我愈发地坚信,生命必须得到敬畏,哪怕一条鱼、一棵树、一株草。
如今,很多超市都可以直接为顾客宰杀活鱼,这确实大大方便了顾客。我身边像我这样不忍下手宰杀鸡鱼的人越来越多。以前,登门串亲戚会朋友,人们常喜欢送两只活鸡或几条新鲜的鲤鱼。现在,人们都嫌麻烦。客人来了,大家满目春风,客人走后,往往看着那些鸡呀鱼啊的犯愁,谁爱收拾呢?
正如同妹妹给我的这几条鱼。我是把它们放水池里继续养着,还是趁新鲜把它们宰掉?
爱人见我犯愁,就说,我来弄吧。
我略带怀疑的目光看着她说,你能下得了手?
爱人说,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看,你就跟那鱼说声再见。然后,就到书房里看书去。
我来到厨房,看着水池中几条“扑通”作响的鱼,我想对它们说一声再见。我说的再见真的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相见吗?假如不再相见,这一声再见岂不成了永别?那样,于我于鱼将是多么残忍的事情。我在厨房迟疑了片刻,悄悄地回到书房,默默地把门关上。
这时,我突然莫名地想起了小六子,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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