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晋陕大峡谷的黄河西岸,渭北高原东部的合阳注定是个藏经入典之地。
合阳,古称莘地,在陕北高原与关中平原的过渡带。晋、魏时期,是西河之地,始称合阳城。秦时属塞国,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将秦腹地划分为塞、雍、翟三国,历史上的“三秦”之名由此而来。如今在合阳的北部山地与田垄上,仍能看到魏长城和秦长城残破的城墙土夯遗迹,这里曾是金戈铁马、狼烟四起之地。
出合阳向北20里处,横亘着一座绵延余百里的历史名山——梁山。梁山属黄龙山脉,是关中平原的东北屏障。《诗经·大雅·韩奕》中说:“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意思是:“巍巍梁山多高峻,大禹曾经治理它,交通大道开辟成。”大禹曾在此治理黄河,梁山阻挡了黄河水,保一方百姓的平安。春秋时期,梁山是晋国的标志。梁山东西横亘24峰,东佛西道,峰峰有传奇,最高峰是磨镰峰,海拔1543.8米。梁山山体以水岩为主,多峰、多石、多树、多草,多文物古迹,历史上有民谣传颂:“千佛洞,万佛塔,照影碑,睡看黄河风打碾,七十二条金水担。”如今的梁山上,有2000年左右的古树,有百余种动植物和数十种珍禽,是国家森林公园。梁山背倚陕北的黄龙山,地形复杂,草木葱茏,居高远眺,清晰可见莽莽苍苍、泼墨一般的秦岭山脉。
合阳的闻名与汉武帝有关。武帝山是梁山的西峰,也是国内唯一一座以帝王之名命名的山。相传,汉武帝在位时,将祭祀后土华夏始祖女娲氏列为国家祭祀大典,曾先后六次东渡黄河去山西汾阳祭奠后土女娲,梁山是必经之地。一次途经梁山,汉武帝被山上秀美的风景所吸引,便在山下修建了望天宫。此后,汉武帝的儿子汉昭帝在梁山上建了武帝祠,百姓因此称梁山为武帝山。武帝山因汉武帝的威名而名扬天下,武帝祠在后世几经毁坏,复又重建。武帝山以奇石、怪柏和民间传说而闻名,奇石像龙、如龟、似蛙,形态诡异;在嵯峨的岩石间一株怪柏绝然独立,苍凉而孤绝。
汉武帝雄才大略,他在位54年,其中44年的时间,攻打匈奴。终于打败了匈奴,巩固了国土,凿空了丝绸之路,扩大了疆域,使汉民族走向强盛。
合阳东临黄河,北倚陕北黄龙县,气候与干燥少雨的渭北高原相近。人在山上走,看到城里满眼的绿色,绿树丛中有居民楼分布其间。
初夏的清晨,凉爽的微风拂过脸颊,乡野的气息扑面而来。核桃、苹果、柿子、山杏正在生长,果实初结,青涩地躲在叶子下面,调皮地从树枝旁探出头来,像萌萌的小毛头,靠近一些便有植物蓬勃生长的氣味沁人心脾了,这是自然、是生命的味道。植物们都在一路小跑着赶着季节生长,赶在夏秋季节成熟。拂面的风,是干燥的,轻嗅一下,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植物的味道、从土壤里散发出来的农家肥的味道。阳光下,有山风吹过,感觉皮肤和嗓子都有些干燥。合阳的水金贵,当地有俗语说:“宁给一口馍,不给一口水。”可见合阳自古是缺水不缺粮的。
墨子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合阳的面花堪称一绝。之前见过陕西凤翔、山西霍州的面花,感觉已经很是令人赞叹了,而合阳近百层高的巨型面花,其繁复、绚烂与精湛,可谓面花世界之最,被称为秦艺六绝之一,成为陕西民间文化的一朵奇葩。
2
走近合阳,感受一种乡土文化。
合阳,父亲生前曾经无数次提到:青年时,参加解放军,做勤务兵,跟着部队在合阳及周边打过仗,他最爱吃合阳的荞面饸烙、纸卷和豆腐菜,还有猪油辣子鱼鱼子;解放后,在西安当兵若干年,中间有几次回乡经过合阳,和战友一起看过线户戏(提线木偶戏);转业到地方后,有几次采访和出差来过合阳……
我对合阳的记忆,多是来自少年时父亲每次出差归来绘声绘色的叙述,熟悉又陌生。印象最深的是,上初中的时候,父亲有一次去渭南、合阳等地采访,回来时竟然带了一个特大号藤编的整筐的红萝卜和紫皮大蒜。
这次来到合阳,某天傍晚时分,一行人赶到闹市区的一条小巷,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剧场里,观看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提线木偶剧,“一线串成天下事,双手拨动古今人”。这个古老剧种,“始于汉而兴于唐,盛于明清”。剧目丰富有500余本,表演的有传统剧目“三(箱)厢”(《百宝箱》《囊在装箱》《西厢记》)“二楼”(《谪仙楼》《鸳鸯楼》)等看家戏,还有部分即兴创作的小戏。现场观看了一部传统戏,一部现代歌舞。台上台下,一色的20岁左右的青年演员,台下的吹拉弹奏,台上的双手提线,手下的木偶随着乐曲轻轻翻转,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口里唱着秦腔折子戏,虽是木偶戏,唱念做打毫不含糊。表演印度歌舞的演员们手里提按拉扯着木偶,身体亦随着音乐不停地跳跃、扭动,动感十足。木偶与人合成一体,举手投足,扭腰送胯,惟妙惟肖,蔚为大观。
剧场很小,观众与乐队仅两三米的距离。剧场两侧的墙上,一边是四个红色帷幕的小木偶戏台,另一边是两个摆放木偶面具、古老剧本和各代戏服的玻璃展柜,展示着这个剧种不断演变的历史。
想来这就是一个传奇,回溯历史便有些令人惊叹。自汉以来多少个王朝更迭,历史大幕揭开又合上,秦皇汉武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而合阳这一小小的提线木偶剧,竟然历经千百年而不绝,堪称奇迹。
3
喜欢书法许多年,至今仍是个发烧友。
来到合阳有了意外的收获,《合阳令曹全碑》是明朝万历初年在合阳县莘里村出土的隶书名碑。我多年前临写的《曹全碑》竟然是在合阳出土的?瞬间,心里对合阳多了几分青睐与亲近。
人与人的遇见需要缘分,人与物的遇见同样需要缘分。
因为合阳,我在《曹全碑》中又重新认识了从历史的烟尘里走来的东汉时期的合阳县令。
这块石碑因深埋在地下,保存完整,石碑净细,文字清晰,以结构匀称舒展、字体秀润飞动、风格秀逸多姿著称于世,在隶书碑帖中独占鳌头。拂去碑上千年的泥土和尘埃,从《曹全碑》冷冷的字里行间,走来一个血肉丰满、仁义厚德、清廉刚正、爱国爱民、兴师讨贼、文武皆备的爱国臣子——曹全。
往事越千年。正是樱桃红了、青鸟鸣唱的季节,穿越一千多年的时光隧道,在初夏的一个清晨,遇见东汉这位血气方刚的西域戍部司马曹全。疏勒告急,他奉诏前往征讨弑父篡位、不向朝廷纳贡的疏勒国王和德,平定了叛乱,曹全威名赫赫。他上马讨贼,下马理政,对部下有兖脓之仁、分醪之惠,是个令敌寇远近惮威的名将。他是个情意深重的兄长,宦海沉浮的良臣。因胞弟去世,他弃官归故里,又遭党争之祸,潜隐家巷故园七载,复又被举孝廉。曹全的祖籍是敦煌效谷,他有着西部人的纯朴,又有着读书人的贤达。他的先祖是周王室的后裔,祖辈曹参曾辅佐高祖刘邦。其父少年时名冠州郡,却不幸早逝。而曹全聪慧过人,自幼在母亲的教育下饱读诗书,明通事理,扶弱济贫,刚正廉明。
公元184年夏季一个清晨,踏着阳光,远远地望见,官道上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眉宇俊朗、身材魁梧、身着官服的七尺壮汉,正风尘仆仆地向合阳县城赶来。此人正是朝廷刚从酒泉禄福县长任上调至合阳前来平叛的合阳县新县令曹全。因为张角起义,关中告急,警报不断,皇上急诏。受黄巾军起义的影响,合阳县的郭家等人也揭竿起义造反,他们焚烧官府,骚扰万民,百姓人心不安。曹全到任后,立即收拢余众,迅速平定造反起义,广施仁政,安抚人心。他兴造合阳城郭,开南寺门,提拔有才干之人出仕为官,访问贤德之人,恢复百业,扶助农桑,治理水患。不久,社会安定,农业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合阳县城呈现一片祥和太平的局面。百姓感谢曹全治理有功,于是,便有了曹君门下的官吏王敞、主簿王历等人为曹县令撰写的名垂千载的《合阳令曹全碑》。
曹全大概从未想到自己一生行走于西北各地,戎马生涯,两次被举孝廉,出任司马、县令之职,而在他的身后,以他的名字为名撰写的隶书《合阳令曹全碑》竟然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千古名碑。在势如猛士、壮汉一般的汉隶名碑的群英谱中,与瘦劲如铁、变化若龙、富于宗庙之气的《礼器碑》,字势开展、古朴浑厚的《乙瑛碑》,朴厚劲秀、方整多变的《张迁碑》相比,《曹全碑》显得格外阴柔娟秀,清秀俊逸,更具柔美俊秀的闺阁之气。清人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说:“书之形质,如人之五官四体,书之性情,如人之作止语默。”
曾有书家将字帖来喻人,说如果汉隶中的《礼器碑》是一个俊逸的青年书生,《乙瑛碑》就像一个中年壮汉,《张迁碑》则是一个垂垂老矣、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老者,而《曹全碑》就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这些年,曾经多次在西安碑林讀到《曹全碑》,心里是神一般的景仰。学习临写过《曹全碑》的人,都对“蚕头燕尾、雁不双飞”的笔法领悟深刻,字的结体更是讲究要“中敛外肆”,这是一种书法的运笔风格,也是对曹全为人为官的一种正解,具有深厚的儒家思想,倡导做人要深自内敛,御敌则嫉恶如仇,严厉打击,绝不手软。《曹全碑》之所以能流传甚广,成为汉隶中的名碑,在于曹全的业绩、功德,碑的内容、字的大方雅致,不仅迎合了东汉重节操伦常的价值标准,也完全切中了中国人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理想。
看到《曹全碑》,不禁想到刹那与永恒。《曹全碑》中没有说明曹全的生辰和年纪,这是一种有意还是一种无意?东汉在中国历史上仅存在195年,曹全的生命如按百年来计,以有生之涯,对无尽之史,可谓刹那与永恒。
于是,这枚出土于合阳的《合阳令曹全碑》,便有了另一种永恒的诗意……
4
一只快艇在水上快速航行,将绿色的水道劈开,尾部留下一道白色的“尾翼”……
跃入视野的是一片辽阔的水域。两边茂盛的芦苇荡,头顶的天空有水鸟飞翔,时高时低,像是寂寞了很久,看到快艇上欢快的人,鸟儿也兴奋起来,不时鸣叫几声,扑闪着翅膀,向更高更远处飞去。
快艇开得飞快,人站在快艇上,能够感觉到快艇贴着水面飞一般行驶时的上下起伏,而我则希望它开得慢些,好让我把这水域不同角度的小岛和水道都一一看清楚。越过密密的芦苇荡,在这片水域更远处是黄河对岸高出河床刀切斧劈般齐整的黄土高原山西省的临猗县。
水域的河网像棋局,又像迷宫,总有些猜不透的意思,眼前的水陆眼看要走不通,谁知却又柳暗花明,大路朝天。
这四通八达的水道,有一种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若是从芦苇荡深处的水巷慢悠悠地划来一只小木船,一个妙龄女子、一曲民歌小调,在河上飘来,那便是一幅绝美的水乡画卷。眼前的景象,令人想起汪曾祺的小说《受戒》里的那只小木船,船上的渔家少女小英和小沙弥明海。这里的情况与他们二人经过的那一片很大的芦花荡真的很像。“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不由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划船……”去受戒的路上遇到清秀纯真的英子姑娘,英子一串美丽的脚印让明海心烦意乱。
水草繁盛之地极具生命意象,是生命勃发之地。水泽、芦苇、荇菜、野鸭、鸬鹚、白鹭、各种昆虫……这是一个水系的自然生态系统。远在春秋时期,这里是周王室的采邑地,是公子王孙出游的必经之地,这里的水泽栖息着一种水鸟,发出一种“雎雎”的鸟鸣,自那时起,这里的民间便传唱起了一曲流传千载的恋歌——《关雎》。
我的脚下就是《诗经·关雎》之地——在河之洲,合阳人称之为“在河之阳”,“河”是黄河的河。
黄河自内蒙古南下,冲开一道晋陕大峡谷,由北至南,从山西河曲到风陵渡,一路激流勇进,气势磅礴,奔涌而来,将晋陕两省分割开来。位于黄河西岸的合阳,每日太阳东升,沐浴阳光雨露,称为“在河之阳”。
《关雎》是《诗经》的开篇之作,作为《国风·周南》中的一首民歌,被人广为传唱。所谓《周南》,有说是周公统治下的包括洛阳(其北限在黄河)以南,直到江汉一带地区,即今河南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
周王朝开礼乐制度的先河,以礼教治国。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将君子与淑女之间爱慕、追求、相思写得惟妙惟肖,这段恋情在一片琴瑟鼓乐声中开启一段美好的婚姻,这是一曲来自春秋时期、中国历史深处的人间恋歌,虽有人为美化、雕琢之处,却是展现人性美好情感最经典的诗篇。
以《关雎》做整部《诗经》的开篇之作,表现君子的德行之美,有“风天下而正夫妇”“用之乡人、用之邦国”的道德寓意。相传这曲恋歌的主人公是周文王,那位窈窕淑女便是生于合阳县莘里村的美丽姑娘太姒。
《诗经·大雅·大明》中说:
“……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
于周于京,缵女维莘。
……”
这首诗是周王朝的开国史诗,也可看作是《关雎》的续篇佐证,见证一段爱情的开始,一桩天作之合的婚姻,一段周王朝的发展史。
几千年的封建制度,传统的中国人深受封建礼教的束缚,自由恋爱的婚姻是天方夜谭,而《关雎》的伟大在于尊重人性,表达符合人性的男女之爱,良辰美景,天作之合,谈一场封建制度下的“恋爱”。丽日和风之下,青春俊逸、风流倜傥的周文王在处女泉边见到了妙龄女子太姒,一见钟情,别离后又患上了严重的相思病。古人擅长意象之美,“关关雎鸠”以相互爱慕的鸟、相互应和的鸣叫之声,来表现文王和太姒缠绵悠长的爱情。诗中所有的思而不得、辗转反侧,以琴瑟和鼓乐来取悦太姒,其实都是在讲情到深处的周文王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愁肠百转和极度煎熬。而這种内心如火、外表克制的爱恋就是这首诗想向人们展示的儒家处世的“中庸”之道,即君子之爱是一种由眼睛到心灵的爱慕、追求、克制和含蓄,以婚姻为目的爱情典范。今天,在洽川再看这段文王与太姒的爱情故事,抛开人物的身份地位背景,从单纯的情感角度来看,也是一件美好而风雅之事,是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推崇的理想爱情,符合中国古代的一种伦理思想,是东方情感美学的中国表达。
在《诗经》里寻找中国式浪漫爱情总是信手拈来,《郑风·野草有曼》也是一种恋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是写百姓浪漫而自由的爱情。良辰美景,一位少年于水草丰美之地邂逅丽人,美目流盼,一见钟情,便携手藏于方林深处,如一对自由而欢快的小鸟,只待关关相和,比翼齐飞。
来到合阳,就听到有人大谈洽川是爱情圣地,毫不羞涩地高谈爱情,大有“开发”爱情的意味。其实,就现代中国人而言,爱情还是属于心灵和精神层面的情感,是那种“清扬婉兮”流转于眼睛和心田里的,是一种热烈的含蓄,优雅的陶醉。对于更新一代人类,注重于谈情,谈物质,甚或物质高于精神。毕竟现实社会是个竞争激烈、物质高度发达的社会,有爱情没物质难以生存,有物质没爱情又太空虚,两全其美最好,而自古以来,人们常叹,“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以一个外来者的目光来看,洽川黄河湿地的风景令人赏心悦目,水草丰美,荷塘浅浅,九孔莲和红莲是这里的品牌,莘里文化源远流长。弃艇上岸,眼前是十里荷塘。走过荷塘,有一道风景映入眼帘:静静的荷塘里布满了褐色干枯的低头莲蓬,倒影映在水里,像一个个矍铄的智者在低头冥想,空净、安静,寂寞、闲适。另一处的荷塘,红莲开得很是热闹,圆圆的绿叶浮在水面,玫红色、粉红色、纯白色、浅黄色的睡莲有的盛开,有的半开,像红尘里的少女,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正应了李清照的那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抬头远眺,一丛丛密密的芦苇掩住了一条条细细的水路,远远近近的芦苇荡把人的思绪牵得很远。无边的风景适合调节疲惫的身心,让思想的野马驰骋,或是坐在长亭的竹凳上,默默地聆听那河上一种叫雎鸠的鸟儿,轻声地鸣唱……
上一篇:范惠玲《古井》散文鉴赏
下一篇:李成《听星记》散文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