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最要好的童年伙伴,一个叫文华,一个叫家国。
仨人同岁,文华大我两天,我大家国两天。这个排列组合在我们三道河村一度传为奇谈,村里人爱拿我们说事,谁高谁壮,谁聪明谁笨拙。仨人呢,自小形影不离,脚跟脚地一起上山割草下河捉鱼,家里有好吃好喝的,偷摸着给另外俩人拿,一个洋芋掰成三块同吃,一个桃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他咬一口,非要仨人共同分享,心里才痛快。野地里看见其中一人,叫另外俩人的名字,那俩人必定从附近某个角落蹿出来,仨人终日相伴,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那时候,都以为我们会一起长大,一起成家,一起生儿育女。我们对未来的憧憬里,三个人是携手前行缺一不可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到小学毕业,文华的爷爷和父亲在同一年里相继离世,家境一落千丈,文华辍学了,小小年纪就跟村里的大人外出打工,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家国挖小煤窑的父亲,死在塌方的煤窑里,初中刚毕业的家国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打工挣钱,供弟弟妹妹上学。我从学校毕业后考上公务员,离开农村来到城市,开始另一种之前我从未憧憬过的生活,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二十多年里,我们难得有机会见面。偶尔逢年过节回老家,我都精心准备好见面礼,心心念念地想见他俩,一起聊聊小时候的事,走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玩玩小时候的游戏,累了,像小时候那样,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挤在狭小的床上呼呼大睡……每次都未能如愿。我公务冗繁身不由己,难得回一次老家。他俩四处漂泊,家里土地荒芜,房屋破败,一把锈蚀的大锁,锁住了我通往他俩的大门。我只能在村里断断续续打捞有关他俩的零星消息:文华在工地上出工伤,左手报废,人残疾了,成家无望,至今单身,在深圳给人看大门。家国倒是成了家,迫于生计,常年奔忙在外,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留在村里的亲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愿告诉我他俩的联系方式,或者是,他俩不愿联系我,主动对我屏蔽他们的消息。
我站在三道河岸邊的大核桃树下茫然失措。三道河还是当初的三道河,闪耀一河细碎的亮光,缓缓流淌。大核桃树依然是当初的大核桃树,树冠如盖,遮天蔽日。眼前浮现出我们仨骑在核桃树上玩耍的场景,把聒噪的知了吓得闭了声,欢笑伴随河水“哗哗”流向远方。
渐渐地,我有点怕回老家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成行。今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因急事非回去不可,顺嘴一打听,家国竟然回来了。顾不上手里的事,我急匆匆去找家国。
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三岁左右的小孩,坐在墙根抽烟,蓬乱的头发里布满草屑和灰土,脸上的赘肉塌方似的往下垮,堆叠出纵横交错的纹路。他眼里充满戒备,一言不发瞪着我。
“我找家国。你是家国?你就是家国。家国!”我终于在他沧桑的眉间眼角找到家国曾经的影子。
他似乎也刚认出我来,说:“你没什么变化,一点不老。”
老?我心里咯噔一下,暮气沉沉的老字,怎么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了?见到家国之前,我没想过老跟我有任何关系,童年往事还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我们只不过睡了一觉,做了一夜纷繁庞杂的梦。一个老字,惊醒了梦中人,睁开眼,发现已经物非人也非,我们确实老了。
更让我难过的是,家国叫我大叔,按辈分,他比我小一辈。小时候,我故意逼他叫我大叔,他死活不叫,模仿大人的口吻装腔作势说:“少年叔侄为弟兄,别把你叫老了。”把我的乳名叫得又脆又响。
我不习惯家国按辈分称呼我,说:“你叫我名字吧,像小时候一样。少年叔侄为弟兄,可别把我叫老了。”
家国局促地看着我,说:“那时候不懂事,没大没小的,大叔别跟我计较,辈分的事,乱不得。”
一时,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对我的恭谦在眼里弥漫,大雾一样,淹没了记忆里的家国。
他笑笑说:“大叔,坐。”
我岔开话题问他:“你孩子吗?”
他说:“不是,大姑娘家的,我外孙女,姑娘姑爷打工去了,把孩子扔给我。”
我一惊,四十出头的家国当外公了!
有些称谓,必须具备相应的老态才能匹配,比如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称谓里布满蹒跚的沧桑。家国的老,是被“外公”这个颤巍巍的称谓拖累得吧。比家国大两天的我,女儿今年才十岁,读小学五年级。家国的手在胸口上擦了又擦,接过我递给他的烟,说:“人不比人同,花不比花红。大叔忙当官嘛,不能跟小老百姓比。”
一时,不知该往哪聊,就说起文华来。这下,家国话多了,磕磕绊绊的舌头稍稍捋顺一些,他告诉我:“文华也回来了。”真是天大的喜讯。我拉家国一起去看文华,二十多年没见,三个童年伙伴的重逢,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
家国的冰冷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大叔去吧,我不去,我跟他没往来了。”
原来,他和文华之间产生了隔阂——文华出工伤后获得一笔赔偿,有一年,家国的儿子在学校打伤同学,要赔偿对方,家国没钱,找文华借,文华不肯借给他,被逼无奈的家国只好借高利贷,至今没还清。
家国说:“跟文华同岁的不是我,是钱。钱是长在他肋巴骨上的肉,捂霉了也舍不得花,支个大簸箕在院里晒呢。”
我不信家国的话,记忆里文华慷慨大方,大哥哥似的呵护我俩,见不得谁受委屈,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告别家国,我往文华家赶。
文华家喂了两条凶猛的恶狗,撵着我疯狂乱叫。好半天,文华母亲探出头看看,慢悠悠过来拦住狗,说:“文华不在家。”
我说:“家国告诉我他回来了。”
文华母亲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下意识瞟一眼紧闭的房门,嗫嚅着说:“回来又走了,没个家室的人,像风一样,待不住。”显然,文华躲在屋里,故意不见我。
家国说,文华怕人向他借钱,几乎不和村里人往来。我宁愿文华没认出我,把我当成找他借钱的人,这样心里好受一些。我想解释来意,文华母亲转身进屋,一阵门栓别门的响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心里的悲凉汹涌澎湃,撞击着胸腔。二十多年的时光,慢慢在我们之间砌成一道坚硬的墙,难以抗拒的命运巨擘,将我们安放到不同的人生轨道上,各自奔忙,再也不能重合到一起,同喜同悲。
离开文华家,我心有不甘,无论如何要亲眼看看文华,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再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他又将去往哪里。我中途折返,一个挑粪的男人迎面而来,眉眼十分陌生。我退到路边让他,他退到路边让我。相持的瞬间,他左边空空荡荡的袖管告诉我,男人就是文华。与此同时,他认出了我,脸上的皱纹如同孔雀的屏,展开又合拢,合拢又展开,笑容在他脸上艰难地爬沟过坎。文华家国,我记忆深处的青葱少年,不由分说地老去了,而我呢,他们一时没认出来,也是因为我老了么?忙乱的生活让我忽略了我的老,没有发现老和我相生相伴,没有发现我的老也和他倆的老一样,难以抗拒,不由分说!
和文华坐在路边抽烟聊天,文华坐得远远的,我挨近一寸,他挪远一尺,始终与我保持他觉得合适的距离。
他说:“刚挑过粪,身上臭得很,怕熏着你。”
一时,又不知道聊什么,就聊家国。文华的脸上毫不掩饰地铺满对家国的嫌恶,评价家国只用三个字:黑良心!连他的养老钱都想动。
文华说:“他有老婆,儿女双全,我一个残疾人,将来谁管我?就指望那点拿命换来的钱养老。”
我替家国辩解:“是借,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嘛。”
“我不借。钱是我的老婆孩子,哪有拿老婆孩子借人的?”文华的声音里充满悲凉,似乎要哭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要哭的样子,眼里看不见半点泪光。生活的磨难,一点一滴淤积在他眼里,堵塞了泪水的通道,走投无路的泪水打道回府,默默地在他心里流淌。
我起身告别,和家国一样,文华没有留我喝杯茶,或者吃顿饭,哪怕虚情假意的客套都没有一句。转身的刹那间,堵在胸口的冰冷化成滂沱的泪水,在我脸上奔涌。
走过山坳,文华在背后大叫一声:“罗三!”——罗三是我的乳名。小时候,文华和家国总这么叫我,喊一声“罗三”,我应一声“哎”,义无反顾朝他俩飞奔而去。很多年很多年没人叫我的乳名,我以为他们都忘记了,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我的乳名,叫一声我的乳名。
我顾不上擦掉眼泪,惊喜地转过身,只等文华再叫一声,就朝他飞奔而去。文华扛起扁担,空空荡荡的袖管在风里猎猎招展,他大声说:“你当官了,熟人多。请你给镇上的领导打打招呼,让我享受低保。我这条件,可以算五保户了。如果需要走后门找关系,我给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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