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起就开始飘洒的细雨终于停了,漫山遍野的林木,被一层淡淡的雾霭笼罩着,山风飕飕地吹拂着树梢,掠过湿漉漉的草丛,空气中发散出一种透心的冷意。毕竟入冬了。
我痴痴地站在父亲的墓前,脑海不住回闪着替弥留时的父亲沐浴的情景。
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额头恍若一垄犁沟深深的土地,凹陷的眼睛微微睁着,稍显干瘪的嘴唇已褪尽了血色。
饱经沧桑的父亲即将应召而去,去那仅能意会难以言传的天国,去那清幽静寂的世界,身为儿女,我们为他作远行前的洗尘。
小心翼翼解开胸衣,我的心湖顿时泛起酸涩的涟漪:浸染过多少晨光雨露,承载过多少苦涩艰辛,当初壮健得令人生羡的身躯竟被无情的岁月、被我们兄弟姐妹累成形销骨立。
一向崇尚食淡衣粗的父亲冬夏无分,洗脸揩身,用水总是冷的,毛巾则先用一端,待有了破洞,剪去再用。我们劝他,现在生活宽裕了,无须这般节俭,可父亲却说,生活再好,节俭也万无下岗的一天。
父亲虽身无长物,但却总爱资助那些家境比我们还贫困的远近亲朋,有时,母亲叽咕几句,父亲就会虎起脸,状若阴霾的天空。
我从母亲嘴里知道,父亲自幼失父,家境穷得干净、穷得透明,七八岁上就拎着“桃篮”沿村叫卖,十三四岁做学徒,打烊后还要给掌柜倒痰盂摊铺盖,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及至成人,又被日本鬼子抓了脚伕,九死一生方才拣回一条性命,身上斑斑伤疤绽绽青筋无不在诉说人生路上负荷的凄苦和艰辛。
我们特意选用了云般轻柔的毛巾,浸润溶有“六神”浴露的热水,替父亲轻揉细抹,以让他纤尘不染上路。
蓦地,父亲畸形的左腿膝盖电光石火般灼亮了我的眼睛,使我想起了小学三年级,期末大考时之事。其时,母亲见我身瘦似筷,心疼得每日唉声叹气,手头拮据的父亲闷声不响上后山去掏鸟蛋,意欲给我补补身子,不料树古枝枯,鸟蛋到手,父亲亦随断枝凌空坠落……
唉,这因我而畸的膝盖……我唏嘘着,叹息着,用热毛巾不住为父抚摩,眼眶不由得一阵湿润。
当母亲轻轻托过棉被,父亲的嘴唇动了!我急忙弯腰屈膝,将耳朵贴近。诚然,飘入耳廓的仅是断断续续的音符,然我知晓,父亲是在说:眼下不比过去吃大锅饭,一个萝卜一个孔,上班要紧。平素,尤其是在病重期间,父亲十分渴望儿女们能多去看望他,陪他讲讲心里话,聊聊《山海经》,而待我们一旦挤时前往探望,他又总会迫不及待地说这几句话,生怕我们因他而耽误了前程。聆听父亲掏心掏肺的话语,我那干旱的心刹时像浇了水,变得滋润起来。
面对父亲蛰伏的真情,我常常如履薄冰般审视自己的灵魂,情不自禁地想起卢梭晚年的杰作《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思》,感慨万端,思如潮涌。
父亲到了这个份上,还念念不忘他的儿女,操心不止。而我呢?虽说儿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但对父母,又有多少关怀,多少孝顺呢?
我缓缓下跪,跪在父亲的床前,任无声的泪水伴着温热的毛巾滑过他的面颊……
我抬头四顾,天空灰蒙蒙的,无精打采的云海没有一丝游动的波痕,暗淡的光线让人觉着一份失落,一份哀愁,一份郁闷。那些四散的落叶,在我的脚下满地翻滚。我孤寂地站在风中,全然忘却了时光的流逝,直到苍凉无涯的暮色徐徐降临。
“叔叔。”忽然,一腔童音滑入我的耳根。我回过头去,发现和我说话的是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男孩。他肩背双肩包,脚穿旅游鞋,一双乌亮的大眼睛仰望着我:“你站了好久了,难过什么呀?”
“呃,没事,叔叔在想念一位亲人。”
“天快晚了,叔叔,爸爸妈妈在盼你回家呐!”
“叔叔没有爸爸了。”我说着,泪水不由自主溢上了眼眶。
“叔叔不哭,我爸爸妈妈也快没有我了,可爸爸妈妈都没哭。”
“什么,你说什么?”我心猛地一颤。
“我住院时听医生说的,后来我问爸爸妈妈。爸爸说,我一个人要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随后他们来看我,还说乖孩子是不会害怕的。妈妈说,人的生命是不会终止的,就像树上的叶子,先是绿色,到时候会变黄,落到地上,慢慢,化成养料,滋养大树,大树又会长出新的绿叶。”小男孩眨巴着眼睛说,“我就是一片树叶。”
瞧着不远处徐徐走来的一对夫妇,我不由感慨莫名:呵,多好的父母!当自己的孩子生命横遭突变、童梦凋残之际,他们并未一味悲怆,一味惨切,而是将一个美丽的新梦融注孩子的心灵里,使孩子也拥有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光痕,这是多么的睿智,多么的给人以启迪。的确,在生活的旅途中,如果遇到不幸,遇到天災人祸,老是愁云惨雾,老是伤心欲绝,那么,精神便会萎靡,便会空虚和忧虑,只有把自己的身心同超然物外的信念融汇一体,生活才会变得充实而有意义,灾难困厄才能变成振奋的图腾。
我俯下身子,轻轻地将稚气尚未脱尽却又不同凡俗的孩子搂入怀中,那颗跌宕的心终于摒弃了一切虚无的失落、哀愁和郁闷,充盈心田的惟有熨帖和宁谧。
初冬的山野空旷而宁静,草木俯仰,万籁俱寂,天地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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