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的“家”,是屋下有一只猪。按发明中国字的仓颉先生的想法,“家”代表性地填进一只豕,除了象形,它的会意和假借的作用更重要——看到“家”字,就能会意出那宝盖底下有许多需要豢养、赡养、爱护的东西,即永远存在的人和物,譬如父母、孩子和其他不可或缺的物品。所以要成家,必先要有屋,也就是那盖底儿。
在我父母的字典里,家就等于屋。他们总认为,不能为孩子提供一个宽敞、舒适的住房是做父母的失职。所以从我有记忆始,父母一直为住房奋斗着。
60年前,我的家乡山子贝村是个大村庄,由一垌田分隔成南北两部分。大多数人居住在靠田边的村南,有三十户人家住在村北的小山上。
我家的老屋就在村南的一个山坳。老屋共四间,三间寝室一间厨房,逞“7”字型布置。其实父母结婚时,只有三间寝室,几个姑姑已外嫁,住的还算凑合,但做饭总是露天作业。那时父亲还在合浦读书,祖父母也年老了,母亲就依靠那羸弱的双肩采石、打砖、伐木,硬是一个人再造了一间厨房,使吃饭风雨无忧,这杰作也成了她骄傲和夸耀的资本,也才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园布局。
母亲不止一次豪情地说过老屋往昔的辉煌。其实它的辉煌不在于它的结构,也不在于它的装潢,而在于它亲情融融的气氛和充满其中的故事。母亲小有文化,是村委的妇女主任,加上性格开朗大方,村里的媳妇姑娘总喜欢往我家跑,找母亲学读书写字,有些小秘密也喜欢和母亲说。外嫁的媳妇回娘家过夜,也喜欢到我家和母亲挤一夜,听母亲讲时事,了解政策的变化,一起憧憬未来。母亲是村干部,那时的“会”又多,进出老屋的人络绎不断。一次,一位媳妇在婆家遭老公殴打跑到我家躲避,其夫闻讯后带着该村十多年轻人包围我家索要人,祖父母关起门不敢露头,母亲却挺身而出毫无惧色,不但将来人斥责了一顿,还要来人赔礼道歉才准离开,母亲的威望可见一斑。
1960年,政府启动观音山水库修建,一纸移民令将祥和的村庄推进不安的漩涡。这时进出我家的人不再是为了读书和聊天,而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咨询一些搬迁的事,更多的人是想得到母亲温馨的安抚。故土难离呀,母亲坚强的外表下心中也是翻江倒海:老屋的一砖一瓦凝聚着几代人的感情,这里的一草一木可以呼之欲出,连山风也随我们的血脉一起流动,新家有吗?
那时政府给搬迁的补助虽然不多,承诺却不少,新村也建好了房子。但在村民朴素的“故土难离”情感世界里,任工作人员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也无动于衷。没有人揭瓦拆房,也没有人转移物品。他们都想留下来,都侥幸地祈盼水库的水淹不到自己的家。
1962年,一场大雨无情地将乡亲们的侥幸浇灭。随着持续几天的倾盆大雨过后,沟壑成了洪流,田野成了汪洋。水位一尺尺疯涨,漫长到墙脚,漫到窗台,漫到屋檐……眼看着摇摇欲坠的房屋,母亲抢先把物品装上了搬迁的车,然后很不情愿地揭开了厨房的瓦,全村才在仓促慌乱中开始了搬迁的进程……终于,老屋被弃之于山野,失去了家的意义,一任岁月侵蚀和荒废。
如今,杂草丛生的屋坪长满了各种树木,残壁断垣给人一种风雨飘摇的感觉,只有轮廓分明的墙基依稀可寻昔日的痕迹,任凭如何丰富的想象也不能将其堆砌出一个昔日的“家”来。母亲曾说,那时候老屋最美的是房后那繁密的牵牛花,绿色的藤蔓爬满了屋后墙。牵牛花开的时节,绿萝中袅娜地开着各色的喇叭花,有的亭亭玉立高昂着骄傲的脸庞,有的羞涩地躲在叶片下探出半边粉面,给古朴的老屋添了几分俏丽。爱美的姑娘,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衣襟上,或插在发梢上,祖母看见了,总免不了要责怪一番。“不知人面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如今,牵牛花还有,但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韵,无声地道着苍凉。
新村名叫“新山贝”。搬到新村后,母亲才发现,政府安置观音山水库移民,每户只分得一间泥砖房。怎么办?母亲在中间砌一壁墙將屋一分为二,里面是父母的寝室,外面是厨房,再安上一张床给祖母睡在灶的旁边。家什没地方放,母亲又在房半腰搭一阁楼,放置一些不常用的杂物,现在这阁楼还完好如初保存着,成了我家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建筑。
次年,我出生了。接着,二弟又出生。眼看屋住不下,父母只好东凑西借,在另一处搭别人的墙建了第二间房屋,给祖母带我居住,兼作厨房。之后,父母省吃俭用,每隔三五年就搭别人的墙起一间泥砖房,到我16岁读高中时共建了五间,基本上保证孩子每人一间,但分散在村的五个地方,没有任何两间相连一起的。七十年末,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同时上学,家里陷入困境,母亲才暂停了建房的漫漫征程。
九十年代,我们做子女的都长大成人了,逐渐到了结婚的年龄,父母又起了建房的念头。这回不再是只建一间,而是夸张的搞了个大动作——建一栋楼房。
当时,全家收入不高,积蓄也不多,村中比我们富裕的大有人在都不建楼房,也不知父母何来的大胆且超前的想法,仅提出如此宏伟的“规划”。其实父母也知道困难,但多年来艰苦奋斗的建房史告诉他们,只要有决心,任何困难在努力面前都会溃退。于是,请人设计、平地基,请来风水先生看日子、定方位,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大张旗鼓拉开了建造全村第一栋楼房的序幕。
然而,困难比他们预料的严重得多。因未建过楼房,该准备哪些材料工具,工人如何安排,砂浆配合比如何等,一概不懂,只好边建边学。建房时,工人一会要这样那样的材料,一会要这样那样的工具,搞得父母晕头转向,经常停工待料,工效及低,工人怨声载道,父母也一筹莫展。更想不到的是,建筑材料突然涨价,给本就紧张的“预算”雪上加霜,只好四处告借。最后,原本计划一个月建成的二层楼房,花了两个月时间才勉强建好一层,还是粗装修。没办法,钱花完了,告借无门,工人也不愿意继续耗下去,只好告一段落。建房这几个月,父母瘦了一大圈,昔日的雄心壮志也因此一蹶不振。后来我才注意到,全国各地同时的房地产业也如我家的楼房,留下不少的“烂尾楼”。
进入新世纪,父母攒足了资金,建房的欲望卷土重来。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他们提前一个月准备了足够的材料,雇了一群熟练的工人,仅二十多天,不但完成了二楼建筑和整栋楼的装修,还一鼓作气加建了几十平方厨房和饭厅。
现在,父母终于可以开心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了。一栋崭新的小楼前,郁郁葱葱的果树愉快地舒展着身姿,几条葡萄藤顺着左边宽敞的厨房往楼上爬,藤上刚萌芽的谷绿轻轻地摇拂着小脑袋,呢喃着早到的春风。右边的摇井旁,两株杨桃树尽情地扬着紫色的花瓣,与主人相视而笑。华丽的门楼在绛红色的墙面映衬下,显得更加庄重威严。围墙上错落有致的栏栅,仿佛时时洋溢着吉祥喜庆,可见经过主人的一番精心设计。
楼房建成了,年老的父母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他们郑重地告诉我:以后,这“家”字就交给你们续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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