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的衡邵交界处,有一横断山脉,绵延数百里。其最高峰,耸入云端,蔚蓝而深秀。原名野姜山,现名大云山,有人说,此乃南岳七十二峰之一也。
高山之下,有一山丘,无名。上有一古老祠堂,又有一“品”字型建筑物,三层,二楼的南面,有我的一间房。九平米,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箱、一书架,古书新书列其上。摆脱不了读书人的酸性和狂性吧,我把此房称为“斋”了。斋与学生教室仅一墙之隔,常有书声歌声入耳。推开窗户,便见稻田青青,远山苍苍。
斋内的四壁没有“星”们的艳照,没有“家”们的墨迹,领袖们的画像我也没有挂上去。唯有一面墙上高悬着一双草鞋,它是用竹笋的壳做的底,铜黄中夹着一些小黑点,还沾着几点细微的泥土,已经干枯了。鞋带是梧桐树皮经过浸泡后留下的丝扭成的绳,洁白而柔韧。它一直悬在那儿,静默无语。
有朋远来,进斋环视全屋之后,目光便停留在那双草鞋之上,仿佛面对的是一幅现代派抽象画。端详了一会儿,忽然掉转头来劈头一句:
“老兄,为何悬草鞋一双于墙壁之上?”
我淡然答曰:“我曾穿过它。”
朋友又说:“那为什么不悬一双布鞋或一双皮鞋呢?你穿过的鞋何止一种?又何止一双?”
我只得牵强解释:“其实并无深意。我小时候家里苦,常穿草鞋翻山越岭,去打柴割草,以维持生计。现在把草鞋挂在墙上,只是为了常看看,看着觉得亲切、温暖,如此而已。”
朋友说:“這么简单?我才不信呢。你这双悬着的草鞋,实质上成了一种文化符号。它代表着苦难的岁月,表示一种本色的生活,也象征着不畏艰难的精神,一种强烈的责任意识。你常常凝视它,其实你是在回望沧桑的历史……”
我挥了一下手,发出一个“打住”的信号,说:“你犯了一个读书人常犯的毛病。这也文化那也意义,有必要吗?我们要那样深刻干什么?”
他还想往下说,我递给他一壶啤酒,说:“喝!”让啤酒堵住了他的嘴。
这之后,来了人,见了墙上的草鞋,还是不免要询问其来历,挖掘其意义,并提出自己的建议。为了免费口舌,不添烦恼,我便把草鞋从壁上取下来,叠好,用一张洁白的纸小心地包了,放进书箱里。这时四壁之上,空无一物,倒也一片洁白。
一日,妻给我清理书箱,见一纸包儿,或以为是我暗藏的私房钱,或以为是我珍藏了什么情人的礼物或情书之类,便立即小心翼翼起来。谁知打开一看,竟是一双旧草鞋。“书呆子!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话音未落,那双草鞋早已“嗖”的一声飞出窗口,落在楼下的泥泞里,面目全非了。我便不再去拾。那鞋便久卧于地,经了风雨,历了霜雪,渐渐地与泥土融为一体了。
为了不忘往事,也为了“报复”妻子,我便瞒了夫人将我这斋命名为“草鞋斋”了。我想,妻子可以把一双草鞋轻而易举扔了,扔我的草鞋斋却是她力不从心的事了。
在草鞋斋里,我做教案,阅卷,正儿八经地搞好正业。业余时间里,也看看闲书,爬爬格子,把稿子寄给各地报刊,偶尔也有些收获。市报的副刊还为我开了一个散文专栏,曰“草鞋斋随笔”,我的斋名成了专栏名。
再后来,我从那山丘上下去了,来了这小镇里。并购置了一套房子。经妻子同意,我为自己置了一间书房,我又把这书房称为“草鞋斋”。这斋比以前山上的斋宽敞一些,也明亮一些。书架高大起来,书籍也多了,去年又买了一台电脑,笔耕变成了指耕。由于处在小镇的边缘,站在书房里,也可以看到青青的远山,听到如潮的蛙鸣。现在不行了。新造楼房挡住了远方的风景,窗下的稻田变成了水泥街道,汽车的喇叭声有时响成一片。我感到自己已置身于市井之中。但是,这儿毕竟是小镇,是小镇的边缘,到晚上八点后,市声渐寂,安静依然是夜的主旋律。站在书斋窗前,依然望得见屋顶上的星空。五十米处的那条小河夜里的流水声,也清晰可闻。所以我对我的草鞋斋还是满意的。
我的女儿说,不要求名,也不要在乎利,但要把生命耗费在美好的事物上。一个叫“在水一方”的网友对我说:床是一个人身体的栖息之地,而书斋是心灵的栖息地,也是灵魂飞翔之地。也许,我的生命是属于书斋的,就像草鞋属于道路一样。在这里,我读书,听音乐,玩电脑,徘徊,发呆,有一种鱼游在水里、鸟飞在空中的感觉一句话,我乐意在书斋里放纵灵魂、挥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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