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食记
围炉烤食,想想都是有趣有味的。
儿时的冬天,南方的阴冷丝丝入骨,灶火便愈发可亲。外婆在傍晚时分准时生火,才不关心大铁锅里烧着的是水、饭,还是猪草,我的两只眼睛独独盯着灶膛,柴火噼里啪啦唱起歌,火光嗤嗤呼呼伴舞,跳得热烈,舞得欢腾。我的心亦热烈而欢腾。
烟囱冒出的炊烟似暗号,邻家小芬、阿波等齐刷刷来了。或带些许年糕、土豆、番薯,或什么都不带直奔而来。食物多,便给它们排队,叽叽嘎嘎讨论先烤哪一个,直到口干肚叫;食物少,也不为难,年糕掰块,红薯切厚片,分食,一样心满意足。
灶膛前挤满了小脑袋,边取暖边等待,小脸红亮,瞳仁放光,似要见证奇迹的发生。大铁锅咕嘟声渐响,白气氤氲如雾,每个人的五官都柔和起来,寒意早被逼到了厨房外。外婆揭锅查看,被白色雾气罩住,似被蒙描纸盖住的人像画。几双眼睛巴巴粘在外婆身上,等着她一声令下:不用添柴了。
灶火弱下去,直至显现一大团冒着火星的柴火堆,用火棍拨一下,嗤嗤响。红薯、土豆、芋艿选个头小的,否则难烤熟;年糕、面包、高粱饼需用报纸包上,不然全成黑包公,无法下嘴。扒开柴火堆,把食物一一埋入。埋下的不是食物,是一丝充满诱惑的希望。
等吃的过程是一种幸福的煎熬,个个伸长脖子,恨不得将脑袋钻进灶膛里去盯着。空气里,草木灰的气味逐渐被诱人的焦香替代,再也按捺不住,几个人猫着腰轮流探进灶膛查看,口水在心里头疯涨,要从嘴里漫出来。外婆和阿姨在边上笑:哎呦,看看你们,还早着呢!
也有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扒出来一个,边拍灰边呼呼吹气,亟不可待地咬一口,烫得闭眼歪嘴,纵是半生不熟也被消灭得点滴不剩。
烤熟透的红薯、土豆等外皮通常焦黑似炭,刚从柴火堆扒出来时太烫手,阿姨玩起了杂耍,将它们在两手间来回抛,这一动作引得众小孩争相模仿,乐不可支。失手也无碍,吧嗒掉地上,或完好无损,或皮开肉绽,捡起来吃得更欢。那会儿,炉灶旁的笑声怕早已穿过烟囱飞上云天了。
红薯甜香绵软、芋艿粉糯滑溜、土豆喷香嫩软,急吼吼剥皮,咬几口,胃里热乎乎,脸上热乎乎,顷刻,全身也像烤过似的,暖融融。年糕和高粱饼虽有报纸包着,依然会沾上柴灰,外婆除去报纸,轻轻吹掉黑灰,切块,给每一块插上一根筷子。像举冰棍那样,我们举着年糕和高粱饼,啃下去,满嘴米面香,香味由齿颊漾入脾胃。外婆问好不好吃,我回答得响亮:好吃,跟做神仙一样。
奶奶好喝几口,下酒菜最喜烧烤海鲜。
暮色四合,奶奶把小炭炉搬至门口,用干草、干树叶生起炉子,待明火逐渐减小,便拎炉子回屋。她右肩略往下倾斜,随着摇晃的步履,发髻边的那朵玉兰花也跟着一颤一颤,我总担心它会掉下来。
炉子架上金属网子。爷爷已在屋子洗净带鱼、马鲛鱼、虾子等,带鱼和马鲛鱼切成段,在酱油里浸泡一下。我和弟弟帮不上忙,进进出出地瞧热闹。不一会儿,鱼虾们在网子上“嗞嗞”冒烟,海味特有的鲜香挟裹着烟熏火燎的气息充满了整个屋子,我们瞬间安静,像被粘在了小炭炉上,挪不动步子。
为防止焦掉,要频繁地翻面,奶奶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翻了这块翻那只,翻着翻着就翻进了自己嘴里,呼哧呼哧,烫得舌头要起泡。怕一旁的弟弟“告发”,也夹起一小块堵住他的嘴。两人偷着乐,好似占了大便宜。
爷爷说,船上的海风与日头特别猛,晒成的乌贼鲞喷喷香。父亲便在船上剖晒乌贼,上岸后带回来,不多,每回一两串的样子。
烤乌贼鲞时,网子边上顺便烤一些小鱼和土豆片。父亲坐在炉子旁慢慢地烤,跟爷爷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乌贼鲞不易熟,肉质韧而紧,烤它得有足够的耐心。鲞在网子上翻来覆去,我想着自己的小烦恼。花裙子怎么还没做好?生我气的小芬明天还会找我玩吗?
小圆桌就在炉子旁,奶奶已摆上了几样小菜,父亲给奶奶和自己倒上一盅黄酒,边喝边烤边聊。不沾酒的爷爷帮着翻动乌贼鲞,不时瞅瞅我跟弟弟,呵呵地笑。我托着腮默数他额头上的皱纹,小溪似的皱纹……
父亲把烤好的两只乌贼鲞先给爷爷奶奶,酡红的脸转向我跟弟弟:不要急,马上有你们的了。待我们的碗里各有了一只,急急去掉乌贼骨,撕下一条大快朵颐。咸香中透着鲜甜,鲜甜里又夹杂了烟火味,越嚼越香,欲罢不能。爷爷奶奶总怕我们不够吃,他們的两只乌贼鲞都只撕了一小块,最后,又端到我们面前。
吃着看着,大家的笑脸在热腾腾的烟火气里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我全身暖洋洋懒洋洋,不知何时便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番薯片
做番薯片会在每年秋季番薯丰收之后,选一个晴好无风的日子,召集亲戚或邻居共同完成。
每次做番薯片都像过节,忙碌、热闹,其乐融融。一大清早,河埠头传来女人们的语笑喧哗,一个个沾满了泥的番薯在家长里短中被洗得清清爽爽。“素颜”番薯们躺在箩筐里,被扛进院子里,削皮、切块,从每家小人床下来的捣蛋鬼们一哄而上,惺忪着眼睛偷吃生番薯。大人们打掉我们伸出去的小手:少吃生番薯,当心长蛔虫!
风箱的“呼呼”声和着大铁锅的“咕嘟”声响起,缕缕炊烟轻快地飘向湛蓝的天空,似在以蓝天为宣纸泼一幅水墨画。我们在番薯的甜香里引颈以待,从屋子到院子,又从院子到屋子,奔进奔出不知道多少遍后,热腾腾香喷喷的番薯终于出锅。
两三张桌子早已摆放于院子中央,冒着热气的番薯被装进木盆端上桌、捣成泥。有时会加些黑芝麻或切得细细碎碎的桔子皮,做成的番薯片就有了芝麻味和桔皮味。什么都不加的就是原味番薯片。几张桌子上齐发出捣番薯的“咚咚”“当当”声,我们几个难免心痒手痒,总要抢过大人们手里的铲子或擀面杖可劲地捣几下。
我学着大人的样儿将浸湿的干净棉布铺在饼干箱底部,取用若干糊状番薯倒在棉布上,用铲子像摊饼子那样沿着饼干箱底的形状摊匀,摊成薄薄的圆形或方形(由饼干箱底的形状而定),最后轻轻拈起棉布将番薯片倒扣在团箕上。每张桌子旁,都有手忙脚乱的小孩和从容不迫的大人,就算孩子做得再不像样,大人也只是哈哈一笑,不会责备。
院子成了番薯片的天下,地面上、晾衣绳上、围墙上到处可见晾晒着番薯片的竹簟和团箕,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红薯香。秋日的阳光忽闪着金光洒在偌大的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暖色,连大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都透着暖洋洋的味道。两三个小时后,要给番薯片翻面,我们殷勤地跟在大人后边,表示要帮忙,大人们当然心知肚明,在我们欢畅地偷吃番薯片时,她们全程睁只眼闭只眼。这个时候的番薯片韧而不硬,清甜中杂糅了阳光和烟火的味道,可跟乌枣媲美。味蕾的记忆多么强大,几十年后想起都还能砸吧嘴。
晒干的番薯片能储藏很久,是儿时的长期零食。平时吃的基本都是直接晒干未经任何加工的番薯片,称作“生番薯片”,原汁原味,有嚼劲。而油炸番薯片在当年则属于奢侈吃法了,基本上只在大日子里出现,如大年廿三祭灶日。把番薯片扔进冒着热泡的油锅里,等炸得金黄酥脆,捞起,嚼在嘴里“咔嘣咔嘣”,又香又酥。算是当年祭灶果里的主角之一。将沙子倒入锅内炒热,再把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番薯片下锅翻炒,韧劲如牛筋的番薯片开始慢慢伸展、变脆,滤去沙子后就是一盘炒番薯片。通常,母亲刚端出满满一盘,顷刻就被一抢而空。
好几回梦见,屋檐下,用铅丝或棉线串成串的番薯片,层层叠叠挤挤挨挨,风吹过,梦里都是带着阳光味的番薯香。
白米粽
“玉粒量米水次淘,裹将箬叶苎丝韬。炊馀胀满崚嶒角,剥出凝成细纤膏。”谢墉的这首《粽子》写得生动形象,将粽子的特点描绘得淋漓尽致——吃粽子是享受美味,裹粽子是享受乐趣。
那时的粽子都是自己裹的。端午节前夕,深夜里忙碌的身影渐渐地多了,大街小巷开始弥漫起粽叶的清香。外婆和母亲都是裹粽子的好手。选粒形短圆、清亮透明的糯米淘洗干净后放进大木盆,用清水浸泡一夜。干的笋壳叶和箬叶也要事先浸泡,使它们变得软韧,而后一片一片清洗、摊平,用细麻线扎起,煮个几分钟捞出待用。浸泡好的糯米滤去多余的水份,加入适量的碱面,用筷子拌匀,原本白色的米粒就会变成浅黄色。
裹粽子时,边上备一把剪刀,以便随时对粽叶进行修剪。随手抽出一片笋壳或箬叶,一叠一卷变成一个圆锥形的筒,用勺子舀起適量糯米填进去,晃一晃,使其平整,无需刻意用筷子捣实压紧,要给米粒预留一些膨胀的空间。用拇指将一侧的粽叶折过来压在米粒上,另一侧的粽叶也折过来用拇指压住,最后折起粽叶尾部,用粽叶上撕下的长条或棉线绑紧。整套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有棱有角的三棱粽子就算完成了。
豹纹笋壳粽时尚,绿色箬叶粽清新,下到大锅后,加水浸没粽子,最好“咕嘟咕嘟”一气煮成。米的糯香挟裹着淡淡的碱面清香云雾般在屋子里、鼻子底下打转,勾引得人坐立难安。终于等到揭锅,就像一瓶奇异的香水被打破了,有春芽破土的清新,有米粒软糯的香甜,禁不住咽口水。滚烫的粽子入盘、上桌,在诱人的香气折磨中等其稍凉,然后,“宽衣解带”,露出“香里晶莹玉一团”。糯米与粽叶如切断的藕,丝丝相连,一粒粒饱满的糯米紧紧地挨在一起,晶莹剔透的粽身上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香油。从糖罐中舀出一汤匙白砂糖,下雪般撒于粽子上,急不可待地咬上一口,碱水特有的香味在齿间留连,混合了粽叶清香的糯米在口中慢慢溶化,偶尔还会咀嚼到未完全化开的白砂糖,发出“咯吱咯吱”声,黏而不糊,清甜爽口。
“冰团水浸砂糖里,透明解黍菘儿和”。将一颗颗粽子放入一盆冷水里至凉透再吃,口感更佳。外婆家的井水透凉,用来浸泡粽子再好不过,像在冰箱里冰镇过似的。蘸点白糖,插上一根筷子,像吃冰棍那样来吃一个粽子,也是非常有趣的。还可以切成薄片,放在盘子里,淋上蜂蜜或桂花酱等,看上去色泽莹润,吃起来甜香劲道,凉丝丝甜滋滋,咽下几口后,浑身舒爽清凉。这个特别适合炎夏食用,清热解暑,别有风味。不过,味道虽好,也不能贪嘴哦,吃多了容易消化不良。
如今,鲜能寻见碱水白米粽的身影,但记忆与味蕾会提醒我:想吃。想吃,便怂恿母亲:“我们裹粽子吃吧,就那个碱水白米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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