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把它请到小园,不知它从哪里来,反正日后脚下尺土就是它的故土。父亲说它是苹果苗呢。的确是新奇事,方圆十里还没见谁家栽过苹果树呢,更遑论吃过自家园子结的苹果。在一个相对凝滞的农耕社会,苹果的酽浓香气只是偶尔从归来游子的行囊,或前来探访的亲戚的包裹里飘逸出来,它们撩拨着孩子的味蕾。我们的苹果苗初来乍到,外面裹着几层报纸,主干直径不超过两公分。父亲将它栽在我家位于一片苕窖下面的小园里,小园紧挨着一条渠道。它其貌不扬,郁郁寡欢之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我不曾料想,有朝一日它在我心里,俨然是时间刻度和世事变迁的见证。
苹果树迁居小园转眼一年,我出于对它未来硕果累累的期待,平素对它总是充满好感,那光溜溜泛绿的树皮,卵形的有光泽的树叶,都让我打心眼里喜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的树枝上长出了并不锋利的小刺。更让我误以为,它是真正的苹果树。
当我身高一米二时,它约莫一米五;我一米七,它长到两米多一点,它长高的速度总是遥遥领先于我。我一米二时所看到的苹果树,它主干一米的地方是个分杈,杈枝从那儿开始横向伸展,用可爱的卵形叶子与天空对话。仲春的一个惠风和畅的上午,父亲将一段梨树枝削为“T”字形,上面刚好带着一个芽苞,他在苹果树上划出相似切口。那是我的草木兄弟为了迎接另一个新生而必须承受的疼痛,虽然对苹果树而言它的付出是莫名其妙的,但两者并不排斥共同生命根源的撮合,亲密无间地啮合在一起。父亲用麻绳将它们进一步固定,让充满生命期待的梨树芽苞露在外面。
父亲做的嫁接成功在望,梨树接穗在焕发生机,发芽,吐出寸余的嫩叶。作为小园丁,我视自己为它们的守护者。我对父亲的嫁接充满好奇,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梨树新芽是否成活,差不多天天都往小园里跑,还不安分地摩挲梨树新芽,有一次一不小心,居然把未及长稳实的接穗掰了下来。我着实吓了个够呛,端详一番之后,知道任何补救措施都于事无补,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树旁徒然懊悔,好在此事天知地知我知,极易瞒天过海。如果不是一次意外,也许苹果树上嫁接的新株上将来可以结出鸭梨,说不定苹果与梨在枝头彼此响应意气相得,那只是懵懂少年在发挥他的想象力吗?
小园的周边地势呈阶梯状,与苹果树相距不到一步之遥是一道一米多高的垂直土坑,裸露着红色土壤,土坑上面是一大片菜地,再上一个台阶还是一片庄稼地,我对眼前的红壤怀着极大好感,觉得它们纯粹而神奇,一年四季总是投入极大的热情孕育各种生命。小园上面覆盖着三四寸厚的腐殖土,主要是由落叶和枯草长年累月堆积而成。环顾小园,有一棵总是憧憬着长大的泡桐,三株高过人头的桔树,四五棵婀娜多姿的李树,两棵守卫在小园边上的白杨,还有一株长得并不恣肆的葡萄,由于在小园边上,藤蔓跟覆盆子篱笆打得难解难分。我家三代为小园倾注了心血,李树是祖父所栽,泡桐是父亲手植,葡萄则是我插的。小园里有我珍视的蒲葵,我梦见它长高长大,伸展着巨大的扇叶随风摇曳,到那时我再也用不着垂涎别家的蒲葵一片绿意盎然。我用不着在炎炎夏日为了跟家兄家姊争一把破蒲扇而怄气,只要我愿意,尽可去小园折一枝蒲葵叶制成蒲扇,还要在上面烙下自己的名字。然而,蒲葵实在太难长,几年过去它的小叶子只眷恋着脚下的土地,似乎并不向往高处的开阔视野。还是让我接着做红苹果、青苹果、金苹果的美梦。我梦想能够拥有一个园子: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大肚能容,容纳我所能见到的珍奇草木。怀着一个园子梦,我为自家的小园请来栀子花,植下桑树,偷来竹子,又千辛万苦从附近挪移来了青石块加固一侧的土堤。每到盛夏,覆盆子篱笆就恪尽职守,将小园围得严严实实,到了夏末,上面挂满绛红的浆果,用会说话的眼睛邀请你前去大快朵颐。
村里土地的归属是不断变更的,在村庄传统的范围内,还有一些未及开垦的野地和田间地头。上一辈村民往往在其间建造果园,多植果木宜传子孙。与苹果树相去不遠有一个岿然独存的土墩,是村民们取土后留下的,被意外雕琢得像个舞台,上面是一棵树皮斑驳的沙梨树,树干一个成年人合抱不过来,树龄近百年。沙梨树是腊狗家的,腊狗是绰号,老沙梨是从上辈继承下来的,到他们眼里自然十分矜贵。每到沙梨成熟的时候,腊狗家就算跟老沙梨隔着百米之遥,也时刻关注着梨树周围的动静,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们草木皆兵,生怕守不住上辈人的恩赐。腊狗和他的婆姨都生得慈眉善目,平日里都是憨实人,但在守护沙梨的紧要关头,夫妇俩都横挑鼻子竖挑眼。腊狗全家的看护百密一疏,绷紧的神经总有放松的时刻,每当腊狗婆姨发现枝头摇摇欲坠的沙梨被摘了,她总是气急败坏像猎犬一样跳出来狂吠不已,叫骂声一遍又一遍搅动原本祥和的村庄。
小园是爷爷在荒坡上开垦的,开始只种些菜蔬葱蒜之类,其间杂植果木,等到果木长得愈来愈高大,无数叶片遮住阳光,它们攫去菜地的功用。当我们家庭成员的户口农转非之后,那四五十个平方的小园依然是我寄托身心之地。
父亲栽下苹果树两年后,我们家物是人非,生命最不堪承受的悲剧骤然发生。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祖父痛失独子——父亲毫无征兆地被一场隐蔽的医疗事故(在当时还无人意识到是医疗事故)强行掠夺了生命。接下来五年,祖父、外祖母都先后撒手人寰。在我少不更事的年纪,忧愁却像浓云叆叇积压在心头,接二连三的灾祸吞噬着我的心。只有不离不弃的阳光继续拥抱我和苹果树,永远三十八岁的父亲静静地躺在松林的泥土下,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他不再眷顾自己倾注毕生心血的教案与讲台,他的妻儿,还有我们共有的小园。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家门,再三嘱咐前来照料我日常生活的外祖母:别舍不得吃,炒菜多放猪油。当时菜里有没有油水是权衡生活好坏的指标。谁也想不到他会走得那么决然。此前,我们一家还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亲猝然去逝后,根据当时政策,我们一家办了农转非。我成了紧贴土地却不事稼穑的乡下孩子。幸还是不幸,已无从评说。但是我庆幸自己生在农村长于田野,能够深入农事生活的肌理。
父亲不在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那个小小的家里,我唯有隐身于小径分岔的树林,或者踅入自家小园。遮天蔽日的绿色是一种保护色,大自然的荫翳似一条潺湲的小溪,暂时带走我满怀的忧伤。在罗曼·罗兰笔下,大爱无疆的大自然曾经帮助贝多芬、托尔斯泰、米开朗基罗走出即使获得巨大成功也无法悉数剔除的精神危机。我置身于大自然的绿色屏障里面感到适意和油然而生的喜悦,我的苹果树在小园里继续汲取水和各种养分,也吮吸着时光的乳汁。任何有机生命都是时光的子嗣。苹果树全然不知道当初把它带进这小园里来的人已经永远挥别了眼前的世界,走入凝固的时光——许多人称之为永恒,一个融蚀一切的概念,但是我们总是离不开永恒的激赏,唯有它才可以堪当人类精神纪念碑的基座,人类的许多事业都在永恒的光照下。我们的苹果树会长大,一个无助的孩子也会挺过磨难的岁月,就算从此缺少父亲饱含温情目光的摩挲和悉心的照拂。我们彼此的生命基因一定蕴含着造物的倔强精神在薪火相传,甚至最终会交融在一起。
我逗停在小园里,一次一次地回想着那个阳光明媚的春日,父亲在给苹果树做嫁接。苹果树渐露本来面目,现在到了该给它正名的时候,它整个儿具备山梨的特征:分岔的小枝上长出小木刺,叶子绝似树林里兀自生长的山梨,唯一不同的是它一次也没有尝试过开花结果的乐趣,颇具犬儒学派的禁欲自律的精神。山梨在成长过程中备尝冷落,随着我浪迹天涯,只得无奈地将它遗留在小园。
光阴荏苒,彻底改变了我们的乡村面貌。三年前我重返儿时之地,特地去看父亲手植的山梨。三十多年过去,树干已经粗如胳膊。小园杂草丛生,别家为建新居将宅基延伸到小园边沿,大有将小园兼收并蓄之势。记忆中曾经熟识的果木兄弟,或消失,或容颜尽改。我抚摸着山梨皲裂的灰褐色的树皮,惆怅之余却怎么也吟不出陶潜的“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多年的漂泊,早让我成了游骑无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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