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文学(节选)
周作人
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新旧这名称,本来很不妥当,其实“太阳底下何尝有新的东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无新旧。要说是新,也单是新发见的新,不是新发明的新。“新大陆”是在十五世纪中,被哥仑布发见,但这地面是古来早已存在。电是在十八世纪中,被弗兰克林发见,但这物事也是古来早已存在。无非以前的人,不能知道,遇见哥仑布与弗兰克林才把他看出罢了。真理的发见,也是如此。真理永远存在,并无时间的限制,只因我们自己愚昧,闻道太迟,离发见的时候尚近,所以称他新。其实他原是极古的东西,正如新大陆同电一般,早在这宇宙之内,倘若将他当作新鲜果子,时式衣裳一样看待,那便大错了。譬如现在说“人的文学”,这一句话,岂不也像时髦。却不知世上生了人,便同时生了人道。无奈世人无知,偏不肯体人类的意志,走这正路,却迷入兽道鬼道里去,旁皇了多年,才得出来。正如人在白昼时候,闭着眼乱闯,末后睁开眼睛,才晓得世上有这样好阳光;其实太阳照临,早已如此,已有了许多年代了。……我们要说人的文学,须得先将这个人字,略加说明。我们所说的人,不是世间所谓“天地之性最贵”,或“圆颅方趾”①的人。乃是说,“从动物进化的人类”。其中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我们承认人是一种生物。他的生活现象,与别的动物并无不同,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凡有违反人性不自然的习惯制度,都应该排斥改正。但我们又承认人是一种从动物进化的生物。他的内面生活,比别的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够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兽性的余留,与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该排斥改正。这两个要点,换一句话说,便是人的灵肉二重的生活。古人的思想,以为人性有灵肉二元,同时并存,永相冲突。肉的一面,是兽性的遗传;灵的一面,是神性的发端。人生的目的,便偏重在发展这神性;其手段,便在灭了体质以救灵魂。所以古来宗教,大都厉行禁欲主义,有种种苦行,抵制人类的本能。一方面却别有不顾灵魂的快乐派,只愿“死便埋我”。其实两者都是趋于极端,不能说是人的正当生活。到了近世,才有人看出这灵肉本是一物的两面,并非对抗的二元。兽性与神性,合起来便只是人性。英国十八世纪诗人勃莱克(Blake)在《天国与地狱的结婚》一篇中,说得最好:(一) 人并无与灵魂分离的身体。因这所谓身体者,原止是五官所能见的一部分的灵魂。(二) 力是唯一的生命,是从身体发生的。理就是力的外面的界。(三) 力是永久的悦乐。他这话虽然略含神秘的气味,但很能说出灵肉一致的要义。我们所信的人类正当生活,便是这灵肉一致的生活。所谓从动物进化的人,也便是指这灵肉一致的人,无非用别一说法罢了。这样“人”的理想生活,应该怎样呢·首先便是改良人类的关系。彼此都是人类,却又各是人类的一个。所以须营一种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第一,关于物质的生活,应该各尽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换一句话,便是各人以心力的劳作,换得适当的衣食住与医药,能保持健康的生存。第二,关于道德的生活,应该以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这种“人的”理想生活,实行起来,实于世上的人无一不利。富贵的人虽然觉得不免失了他的所谓尊严,但他们因此得从非人的生活里救出,成为完全的人,岂不是绝大的幸福么·这真可说是二十世纪的新福音了。只可惜知道的人还少,不能立地实行。所以我们要在文学上略略提倡,也稍尽我们爱人类的意思。但现在还须说明,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类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树木。森林盛了,各树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却仍非靠各树各自茂盛不可。第二,个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墨子说,“爱人不外己,己在所爱之中”,便是最透彻的话。上文所谓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说的人道主义,是从个人做起。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耶稣说,“爱邻如己。”如不先知自爱,怎能“如己”的爱别人呢·至于无我的爱,纯粹的利他,我以为是不可能的。人为了所爱的人,或所信的主义,能够有献身的行为。若是割肉饲鹰,投身给饿虎吃,那是超人间的道德,不是人所能为的了。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其中又可以分作两项:(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二)是侧面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都很可以供研究之用。这类著作,分量最多,也最重要。因为我们可以因此明白人生实在的情状,与理想生活比较出差异与改善的方法。……这区别就只在著作的态度不同:一个严肃;一个游戏。一个希望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怀着悲哀或愤怒;一个安于非人的生活,所以对于非人的生活,感着满足,又多带些玩弄与挑拨的形迹。简明说一句,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便在著作的态度,是以人的生活为是呢,非人的生活为是呢这一点上。材料方法,别无关系。即如提倡女人殉葬——即殉节——的文章,表面上岂不说是“维持风教”;但强迫人自杀,正是非人的道德,所以也是非人的文学。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来极少。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几乎都不合格。……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这道德问题方面很广,一时不能细说。现在只就文学关系上,略举几项。譬如两性的爱,我们对于这事,有两个主张:(一)是男女两本位的平等,(二)是恋爱的结婚。世间著作,有发挥这意思的,便是绝好的人的文学。……所以真实的爱与两性的生活,也须有灵肉二重的一致。但因为现世社会境势所迫,以致偏于一面的,不免极多。这便须根据人道主义的思想,加以记录研究。却又不可将这样生活,当作幸福或神圣,赞美提倡。中国的色情狂的淫书,不必说了。旧基督教的禁欲主义的思想,我也不能承认他为是。……一个人如有身心的自由,以自由别择,与人结了爱,遇着生死的别离,发生自己牺牲的行为,这原是可以称道的事。但须全然出于自由意志,与被专制的因袭礼法逼成的动作,不能并为一谈。印度人身的撒提,世间都知道是一种非人道的习俗,近来已被英国禁止。至于人心的撒提,便只是一种变相。一是死刑,一是终身监禁。照中国说,一是殉节,一是守节,原来撒提这字,据说在梵文,便正是节妇的意思。印度女子被“撒提”了几千年,便养成了这一种畸形的贞顺之德。讲东方化的,以为是国粹,其实只是不自然的制度习惯的恶果。譬如中国人磕头惯了,见了人便无端的要请安拱手作揖,大有非跪不可之意,这能说是他的谦和美德么·我们见了这种畸形的所谓道德,正如见了塞在坛子里养大的、身子像萝卜形状的人,只感着恐怖嫌恶悲哀愤怒种种感情,决不该将他提倡,拿他赏赞。其次如亲子的爱。古人说,父母子女的爱情,是“本于天性”,这话说得最好。因他本来是天性的爱,所以用不着那些人为的束缚,妨害他的生长。假如有人说,父母生子,全由私欲,世间或要说他不道。今将他改作由于天性,便极适当。照生物现象看来,父母生子,正是自然的意志。有了性的生活,自然有生命的延续,与哺乳的努力,这是动物无不如此。到了人类,对于恋爱的融合,自我的延长,更有意识,所以亲子的关系,尤为深厚。近时识者所说儿童的权利,与父母的义务,便即据这天然的道理推演而出,并非时新的东西。至于世间无知的父母,将子女当作所有品,牛马一般养育,以为养大以后,可以随便吃他骑他,那便是退化的谬误思想。……至于郭巨埋儿②、丁兰刻木③那一类残忍迷信的行为,当然不应再行赞扬提倡。割股一事,尚是魔术与食人风俗的遗留,自然算不得道德,不必再叫他混入文学里,更不消说了。照上文所说,我们应该提倡与排斥的文学,大致可以明白了。但关于古今中外这一件事上,还须追加一句说明,才可免了误会。我们对于主义相反的文学,并非如胡致堂或乾隆做史论,单依自己的成见,将古今人物排头骂倒。我们立论,应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又将批评与主张,分作两事。批评古人的著作,便认定他们的时代,给他一个正直的评价,相应的位置。至于宣传我们的主张,也认定我们的时代,不能与相反的意见通融让步,唯有排斥的一条方法。譬如原始时代,本来只有原始思想,行魔术食人肉,原是分所当然。所以关于这宗风俗的歌谣故事,我们还要拿来研究,增点见识。但如近代社会中,竟还有想实行魔术食人的人,那便只得将他捉住,送进精神病院去了。其次,对于中外这个问题,我们也只须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不必再划出什么别的界限。地理上历史上,原有种种不同,但世界交通便了,空气流通也快了,人类可望逐渐接近,同一时代的人,便可相并存在。单位是个我,总数是个人。不必自以为与众不同,道德第一,划出许多畛域。因为人总与人类相关,彼此一样,所以张三李四受苦,与彼得约翰受苦,要说与我无关,便一样无关;说与我相关,也一样相关。仔细说,便只为我与张三李四或彼得约翰虽姓名不同,籍贯不同,但同是人类之一,同具感觉性情。他以为苦的,在我也必以为苦。这苦会降在他身上,也未必不能降在我的身上。因为人类的运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顾虑我的运命,便同时须顾虑人类共同的运命。所以我们只能说时代,不能分中外。我们偶有创作,自然偏于见闻较确的中国一方面,其余大多数都还须绍介译述外国的著作,扩大读者的精神,眼里看见了世界的人类,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原载1918年12月《新青年》
〔注释〕 ①圆颅方趾:方脚圆头,指人类。出自《淮南子·精神训》:“故头之圆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 ②郭巨埋儿:郭巨家贫,因担心养孩子会影响供养母亲,遂为母埋儿,以为孝顺。东晋干宝所著《搜神记》、宋代《太平广记》、元代郭居敬的《二十四孝》、明代嘉靖时期的《彰德府志》等书中均有记载。 ③丁兰刻木:汉代丁兰,幼丧父母,未得奉养,思念劬劳之恩,刻木为像,事之如生身父母。其妻久而不敬,以针刺像指,血出。木像见兰,眼中垂泪。兰问得其情,遂将妻弃之。〔鉴赏〕 作者开宗明义就强调新文学是“人的文学”。他对“人的文学”下了个定义:“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何谓人道主义,作者诠释为“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这里说的是陈独秀在新文化运动中,大力宣扬的“个人本位”。在现实生活中人的问题尚未解决,何以廓清笼罩在文学上的迷雾。这就涉及怎么看人,人道在哪里,然后才是“人的文学”怎么做。通篇读后,感到作者所谈并不局限于文学,而有着社会和文学的双重意义。作者站在当下审视过去,所以论点有历史的穿透力,发聋振聩,显示出尖锐、厚重的意味;因为着眼于现在和未来,故敢于呼唤,给人们带来了一线思想启迪的熹微。文章通篇哲理性很强,处处有对应的关系,体现了作者的识见。其一,光有对人道的认识远不够,还要付诸实践。世间有人道,但知与行脱离。其二,人性是兽性和神性的统一,要把握好它的发展趋势。人从动物而来,难免具有动物的一些特点和本能,但人内面的东西比一般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够改造生活的力量”。其三,改良人类的关系,“须营一种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一方面,个人努力,求人事所需(包括衣食住行等等),另一方面以爱智信勇为基本道德,与他人友好相处,“使人人能享有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他以树木与森林的关系作喻,说明人的个体与全体密切相关。其四,以人道主义为本,使人的文学成为可能。文学是躯壳,人道主义是灵魂。人的文学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正面的,写这理想生活,或人间上达的可能性;(二)是侧面的,写人的平常生活,或非人的生活”。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在于作者是抱什么态度,取严肃态度还是取游戏态度,而对作品的评判,则以作品中是人的生活还是非人的生活为前提。这样,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坚持人的文学,就要以人的道德为本。他举例一,两性的爱,男女平等,灵肉一致;举例二,亲子的爱,父母“用不着那些人为的束缚,妨害他的生长”。当然,子女也要爱敬父母,尽自己的义务。作者在九十年前,就提出从个人做起,改良人类的关系,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发人深省。这和恩格斯1847年起草的“共产主义信条草案”里的相关提法,也是相吻合的。恩格斯说:在每一个人的意识和感情中,都有一些作为颠扑不破的原则而存在的原理,这些原理是整个历史发展的结果……每一个人都在谋求幸福,个人的幸福和大家的幸福是不可分离的。现今,大力倡导社会和谐,可见人与他人怎样相处,人与社会怎样相处,还没有达到尽善尽美的状态。这取决于社会的进步,也取决于每个人素养的提高。多少年来,封建社会违背了人性,以“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压抑了人的正当愿望。古来宗教,包括基督教,也大都厉行禁欲主义,以抵制人类的本能。“我们见了这种畸形的所谓道德,正如见了塞在坛子里养大的、身子像萝卜形状的人,只感着恐怖嫌恶悲哀愤怒种种感情……”然而,历史的车轮已经驶入21世纪,文明程度得以很大的提高。现在经济发展了,物质产品开始丰富了,要警惕的是另一种倾向,即人陷于物欲之中,唯利是图,不可自拔,阻塞了道德、情操和精神上的升华,扰乱了他人和社会,失去了人之为人应有的灵魂。总之,两种极端都要反对。此外,作者行文,好像与读者促膝交谈,如话家常,合情合理,不唱脱离实际的高调,字里行间给人以通脱、平和的感觉。今天重读《人的文学》,依然感到亲切有味。人是文学表现的主体,文学反映现实必然要反映人性,反映人的生活,反映人的思想感情。今天讲“以人为本”,文学自然也要“以人为本”,这是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所在。尽管作者后来在人品上有污点,他也没有始终坚持自己的理想,而且有的提法还有商讨的地方。他更多的是讲个体意识(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还没有从整个人类的角度去阐发。把他的主张同以革命手段同黑暗反动势力拼搏斗争的鲁迅做一番比较,就显得有些落伍了。但不必因人废言,社会怎样关爱人,促进人的个性全面发展,怎样以文学为载体,完整而又深刻地揭示人性,提升人的精神境界,至今依然可从这篇文章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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