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鉴
近些月来,我的脾气越发坏了,回到家里,常常阴沉着脸,要不就对妻无名状地发火。妻先是忍耐,末了终觉委屈,便和我闹起来,骂我有了异心。这般吵闹一场,我就不免一番后悔,但却总又不能改掉今天夜里,我们又闹开了,结果妻照样歪在一旁抹泪,我只有大声喘着粗气,吸那卷烟,慢慢便觉得无地可容;拉开门,悄悄往村前的草坝子里去了。
“你就不是个人!”妻撵在门口,恨恨地还在骂我。
我没有还口,只是独独地走去,觉得妻骂的是对的:我怎么总要在她面前发脾气呢?她性情极温顺,我是太不知轻重的了。结婚三年来,我的蜜月期的温存哪儿去了?明明知道自己已无理,却还这样行为,弄到如此模样,活该我不是一个人了呢!
巷道是窄窄的,有几声狗咬,顺石板一块一块走,又弯弯曲曲挪过田间小埂,草坝子就在眼前了。草很高,全是野苇子,冬天的寒冷,使它们已经失去了生命,却并没有倒伏,坚硬得有灌木般的性质了。月亮正要出来,就在草坝的那边,一个偌大的半圆。那是半团均匀的嫩黄,嫩得似乎能掐出水来,洁净净的,没一点儿晕辉;草坝子上却浮起了一层黄亮,竟使人疑心:这月亮从黄草里生出来,才染得这般颜色了。
我定定地看着月亮,竭力想把那烦恼忘却,月亮却倏忽间是玫瑰色的粉红了。似乎要努力从草丛中跃起,却是那么的艰难,草丛在牵制着,已经拉成一个圆锥形状;终在我眨眼的工夫,一下子跳出一尺来高。草坝子上,现在是一层淡淡的使人伤感的橘红,而且那淡还在继续,最后淡得没了色彩,月亮全然一个透明的净片,莽草也像柔水一样的平和温柔了。
海上的日出,我是见过的,大河的落日,我也是见过的,但是,那场面全没有这草坝上的月升优美。我竟有了惊异:漠漠的天空有了这月亮,天空这般充实;草坝有了这月的光辉,草坝显得十分丰满;我后悔今日才深深懂得了这夜,这夜里的月亮。
我闭上眼睛,慢慢地闭上了,感受那月光爬过我的头发,爬过我的睫毛,月脚儿轻盈,使我气儿也不敢出的,身骨儿一时酥酥地痒……睁开眼来,我便全然迷迷离离了:在我的身上,有什么斑斑驳驳地动,在我的脚下,也有了袅袅娜娜的东西了。回过头来,身后原来是柳、草,阴影匝匝铺了一地,层次那样分明,浓淡那样清楚……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风,草面在大幅度地波动,满世界价潮起泠泠声。音韵长极了,也远极了,夜色愈加神秘,我差不多要化鹤而登仙去了呢。
脚步儿牵着我往草坝中走去了,像喝醉了酒,醺醺的。终于支持不住,软坐在那草丛里。月亮照着我,波动的草一会儿埋住我的头,一会儿又露出我的脸。那蒿草原来并不是水似的平和,茫茫的却是无数的弧形的线条呢。线条先是一条一条的,愈远愈深密,当那波动到来的时候,那是一道道细微的银坎儿,极快地从远处推来,眨眼间埋没了我的头顶。蓦地,一只夜鸟在响亮地叫着,从天边斜着翅膀飞来,一个黑影儿掠过我的脸面,它还在叫着,飞着,似乎在欣赏和追逐自己那草波上的倩影呢,接着就对着月亮又是一叫,飞得无踪无迹了。
这鸟儿一定在感谢月亮,使它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吗?
我侧起头来,突然想到:在这坝里,有了月亮,世界上的万物便显出了存在,如果没有了这轮月亮,那会是多么可怕的黑暗啊!
月亮该是大地间的一面镜子了呢。
一个人影突然在我前边不远处出现,样子斜斜的,那么单薄,也正仰头看着月亮,而且有了一声长长的喟叹。这是谁呢?世上难道还有和我一样烦恼的人到这里来吗?那纤小身腰的线条,那高高隆起的发髻,我立即惊慌不已了:她不就是我妻子吗?
可怜的妻,她竟也到这里来了!天呀,如今看来,我真不配做人了,我害得她夜里不得安宁?!唉,一切苦闷应该归我,为什么要牵连她呢?她应该是幸福的,应该是快乐的,可她却也来了呢!
我向她走去。我们在水坝深处相遇了。
“你怎么也来了?”我说。
“我来清静。”她淡淡地说。
“……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
“你好!我生你什么气了?”
“我向你求饶,以后再不这样了……”
“这话你讲过多少次了?”
“你还不饶恕我吗?”
妻却呜呜地哭了。
“你在外边,又说又笑,回到家来,就没个笑脸儿……”
“我哪有那么多笑脸?”
“你总是发脾气,拿着我出气……”
妻委屈得说不下去,捂了脸,从草丛里斜斜地走了。她走了,把我留给夜里,把我的影子留给了我。风已经住了,潜伏在蒿草根下去了消失在坝子外的沙滩上去了。月亮还在照着,照得霜潮起来,在草叶上,茎秆上,先是一点一点地闪亮,再就凝结成一层,冷冷的,泛着灰白的光。
无穷无尽的悲凉陡然袭上我的心头了。唉,我该怎样恨我的脾气呢,恨我的阴脸呢,我担心我会永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妻会离弃了我,我在不可自拔的境况下堕落下去,死亡下去了呢。
我检点起我自己了:是我对妻有了二心了吗?没有的,一丝一毫也不曾有的,我对妻是忠忠的,是爱爱的,世上没有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专诚的了。
我不觉又该怨起妻了呢,她是不理解我的啊:我在外,老是有看不惯的事,但我不能去正义,只是憋着,还得笑笑的,回到家里,在亲人面前,我还再这么憋着气吗?还再这么笑吗?
我记起一位哲人的话了:夫妻是互相的镜子。是的,妻确实是我的镜子了,在这面镜子里,我虽然近乎于残忍,但我的人的本性才表现了出来;离开了妻,我才不是人了,是弯曲的人,是人的躯壳啊!
月亮还在草坝上照着,霜越潮越重了,那草的茎上,叶上,沉重得垂下去了,光亮地异样的晶莹,幽幽地,荡起一股凉森。我觉得衣衫有些单薄,踽踽地要往回走了。
走出了草丛,又站在了那株柳下,看斑斑驳驳的树影印在地上,不用晃动,每一条枝,每一片叶,都看得清晰。我想,画家画树,枝条交错,叶片翻动,那么生动,那么气韵,一定是照着这影子画就的了;亏得月的镜子,把一切纷纷乱乱都理得多么明白!
啊,妻就是我的镜子吗?妻就是我的月亮吗?
我大口地呼吸着,将草坝的气息蓄满了心胸,张开了双臂,似乎要拥抱这轮中天月了。我深深地祝福这天地之间有了这明白的月亮,我祝福在我的生活里有了这亲爱的妻子!
我很快地向家里走去了,我要立即见到我的妻,检讨我的粗鲁,但我要向她大声地说:
“我是人呢,我发现我还是人呢,我要做人,我要永远做人,在妻前,在月下,在任何地方,都要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
【导读】
人月相融,以月鉴人
《礼记》中说:“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大明即太阳,代表男性,意味着阳刚、强壮和力量;月亮代表女性,意味着温柔、温馨、婉约和缠绵。自古以来,文人雅客多为月亮的温婉高洁、纯净无瑕所倾倒,留下数多千古绝唱。本文作者也不例外,全文写了作者在现实中烦躁、苦闷、积郁的心情因为月亮的升起,月辉的倾洒而心境平和,并在皎洁的月光中以月鉴人,悟出平凡生活的真谛的事情。同时,虚实结合、象征手法的使用又让人与月、情与景,相扣相融,相得益彰。
月亮是贯穿全文事情发展及情感变化的重要意象。散文开端,作者实写了“看月”前自己生气烦躁却又无地自容的苦闷心情,“无名状的火气烧得夫妻双方扭头散场。而后踽踽独行的”,“我”遇到了正要出来的月亮,这个在寒冷冬天的窄窄巷道里,从草坝子上升起的月亮无意间就成了“我”心绪情感的对应物,和“我”紧密联系在一起了。这个被草丛牵制着的偌大的“半圆”仿佛就是“我”极度压抑的情感,在压抑沉闷中又渴望纯净与温柔。月亮极力挣脱却愈显滞重,艰难地升起倏地窜出,那伤感的橘红仿若是浴血重生后留下的淡淡血迹,最后成就了这一个平和温柔、透明净片似的月亮,也成就了一个开始在自然中懂得夜、懂得月的“我”。
月亮既静又净,在这样一个澄澈透明、温馨绰约的氛围中,失意烦躁烟消云散,“我闭上眼睛,慢慢地闭上,感受那月光爬过我的头发,爬过我的睫毛,月脚儿轻盈……”,这里作者的笔法由实入虚,通过月亮将自己的心灵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律动里,感受月光的抚动,仿若羽化登仙,进而领悟到自然的深刻意蕴,悟出“月亮该是大地间的一面镜子”的奥秘。
在这样的奥秘中,作者又由虚到实,引入妻子的到来,“可怜的妻她竟也来到了这里”,心理独白引出自己多次失态的缘由,悔恨疲惫的心绪溢于言表。妻的委屈、我的悲凉都化作“冷冷的、泛着灰白的光”的月亮,映着我的影子,寂寞而又空旷。
霜潮渐重,“我”的思绪再次由实入虚。在清辉月韵下显现出生动清晰印迹的枝条叶片,这不就是在妻子面前毫无顾忌、不加掩饰的我吗?作者在这里用月光来观照自己的躯体和灵魂,在月光的神韵和光彩下,反思平息,发出“离了妻,自己是弯曲的人,是人的躯壳”的心声,“夫妻是互相的镜子”,妻就是我的月亮,就是我的镜子,在这面镜子中检点自己,否定了在世人面前的那个伪饰的“我”,肯定了在妻子面前坦荡率直的“我”,发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作为一个人活下去”的呼喊。
全文的月,是纯净、高洁、光明的象征。在这样的月下,作者的情得到了舒缓,灵魂得到了净化,人月相融,以月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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