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福生
于赓虞
经过了暗惨长途之摸索,
眼泪变成宝剑,刺破了生之美梦!
在严肃的神坛之下,一切沦于寂寞的黑暗之中,我,一个命魔掌心的囚犯,在挣扎的烦倦中,沉于伤心的回忆。
往日的美丽飘渺之梦,在残春时节变成了蛇口的毒舌;神经倘不麻木如一木偶,生命将于毒水之中流血,腐溃。
于孤独中,含泪在黑暗的荆途摸索,有时坠入骷髅的墓穴,有时走入魔鬼的舞场,有时徘徊于天堂的门口。而今,在伤痕遍体的惨败之后,来听司命之神的最后之裁判。
这是古老庄严的庙堂,无光明,无温情,这里,充满了灾难的消息,幸福者不来。我因欲早知命定的结局,求一个卑微的死灭——在众人的欢歌、狂笑之声中寂寞的死去,故来虔诚的祈求。
天知道,我同别的人类一样,曾将热心,豪梦,勇毅注射于灵魂;但,终于因此得了不堪救药的病症,使肉与灵同时疲麻。沉于孤老之境,如一行尸。
天知道,我失败后,并不骂无情义之神祗,只如一虔敬的教徒,孤宿于自己的动乱污秽之幕帐,作忏悔的暗泣!我不曾渲染上自己花瓣之颜色。在人间有着艳丽的眩耀,就枯萎了!
天乎,我的冒险之孤灵,终于在苦风秋雨的景色中病了:宫殿将变成荒冢,荣冠将变成枯草,不类将再变成群猿!在此苍夜烦倦里,大自然的病态的喘息中,我又受了幻梦的惨毒:
于温柔的情爱之中,蜜吻,偕舞,抱头痛哭时,忽然,我见了一口血淋淋的利剑,在痛惨沉醉的不知之一瞬,刺入了我的怯弱之心,着了不可遏止的战栗!
于夜梦的惊恐之中,我手抱着被敌人杀掉之头,怆惶的逃往芦苇之丛;在月光中,我自恨怯弱之羞耻,将命运委之于敌人之血刃,于是低泣亡命之灾难!
……来人间,复逃出人间,如一空苍游行之孤星;
……心中燃烧着悲悯之火,将生之喜悦投弃于江流!
任孤独静寂占据黑暗之世界,从电闪倏忽之光耀里,我含泪忍苦走着泞汀的路。在生命之国中,我不是为爱情,名誉,荣贵,而是为魔鬼之微笑;是,我将不再为冷讥与羞辱掉下悲哀的眼泪——
有一日,我将站立于夕阳岸边的余辉,向苍海长歌,与松风谐和;看远天之苍波里海鸟偕舞,并送白昼深眠于夜色。俟人世消灭于无涯的黑寂里,于是——
我写着生命的不解之谜,在宇宙死狱之中;唱起沦落之葬曲,在荒凉孤冢之上,倒于月光的怀中,作着无迹的苦笑之大梦——
让寂寞的孤灵在月光上作最后之狂舞,
眼泪变成宝剑,刺破了生之美梦!
“眼泪变成宝剑,刺破了生之美梦!”于赓虞的散文诗《孤灵》正是这样一柄宝剑,显露了它特有的光彩。
“生之美梦”的破灭,首先是由于环境的险恶。含泪在黑暗的荆途摸索,有时坠入骷髅的墓穴,有时走入魔鬼的舞场,有时徘徊于天堂的门口……却始终寻不出一条通道,看不到一丝希望。但又不愿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于是在温柔的情爱中,蜜吻,偕舞,抱头痛哭时,忽然,看见了一口血淋淋的利剑,在痛惨沉醉的不知之一瞬,刺入了怯弱的心,着了不可遏止的战栗。终于在苦风秋雨中病倒。
病倒后的灵魂是那么的孤独、凄苦,也许正是在这样的景况中,才真正品味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情绪的喜怒哀乐。灵魂的孤独成了孤独灵魂的滋养。它不被人们所理解,甚或也不屑于去寻求理解,孤独,寂寞,于是成了一种时代的流行病。从法国的波特莱尔,到中国的鲁迅,无不在孤寂中探寻真实的人生。作者在本篇中表现的也是这样一种情感。想在悲伤、痛苦中崛起,冲破现实的樊篱,追踪人生的真谛。当它在坚硬的壁垒前受阻,就转而为张狂、暴戾的病态:捶胸顿足,呼天抢地。这是一种迷茫。也是一种清醒,迷茫中的清醒,清醒中的迷茫。迷茫于前程的朦胧,清醒于个人的无能,于是,只能让寂寞的孤灵在月光上作最后之狂舞,让眼泪变成宝剑,刺破了生之美梦。
这种情绪充分显示了二十世纪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的特殊的心理状态。他们有所追求,但往往落空,他们欲洁身自好,但又难拒诱惑,他们不甘沉沦,但又无力自拔,人们称之为现代情绪。于赓虞正是这样一位具有强烈的现代情绪的中国现代作家。他长期遭到误解,作品被封禁,很重要的一个原囚就在于他与中国现实的隔膜。今天当我们重读这些作品时,却分明可以感受到在“魔鬼的舞蹈”背后那颗孤灵的冤屈和呼唤!
现代情绪必须与现代风格相配合,才能奏出和谐的乐章。整篇作品所表现出来的艺术特征,无一不打上了现代派文学的印记。从急促、陡转的语句中所流露的现代人的气息,从怪异、妖艳的辞汇中所洋溢的现代人的色彩,从挫顿、跌宕的节奏中所散发的现代人的音调,都可以鲜明地感受到现代生活的冲击。“于夜梦的惊恐之中,我手抱着被敌人杀掉之头,怆惶的逃往芦苇之丛”一一既是恐惧,又是坚毅。“我写着生命的不解之谜,在宇宙死狱之中;唱起沦落之葬曲,在荒凉孤冢之上;倒于月光的怀中,作着无迹的苦笑之大梦”——既是颓唐,又是振奋。全文正是在恐惧与坚毅,颓唐与振奋,迷茫与清醒中显示了它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魅力。作者说:“散文诗乃以美的近于诗辞的散文,表现人类更深邃的情思”。《孤灵》正是这样的一首散文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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