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丽尼
黄昏是美丽的。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晚霞如同一片赤红的落叶坠到铺着黄尘的地上,斜阳之下的山岗变成了暗紫,好象是云海之中的礁石。
南方是远远的;南方的黄昏是美丽的。
有一轮红日沐浴着在大海之彼岸;有欢笑着的海水送着夕归的渔船。
南方,远远而美丽的!
南方是有着榕树的地方,榕树永远是垂着长须,如同一个老人安静地站立,在夕暮之中作着冗长的低语,而将千百年的过去都埋在幻想里了。
晚天是赤红的。公园如同一个废墟。鹰在赤红的天空之中盘旋,作出短促而悠远的歌唱,嘹亮地,清脆地。
鹰是我所爱的。它有着两个强健的翅膀。
鹰的歌声是嘹亮而清脆的,如同一个巨人的口在远天吹出了口哨。而当这口哨一响着的时候,我就忘却我的忧愁而感觉兴奋了。
我有过一个忧愁的故事。每一个年青的人都会有一个忧愁的故事。
南方是有着太阳和热与火焰的地方。而且,那时,我比现在年青。
那些年头!呵,那是热情的年头!我们之中,象我们这样大的年纪的人,在那样的年代,谁不曾有过热情的如同火焰一般的生活!谁不曾愿意把生命当作一把柴薪,来加强这正在燃烧的火焰!有一团火焰给人们点燃了,那么美丽地发着光辉,吸引着我们,使我们抛弃了一切其他的希望与幻想,而专一地投身到这火焰中来。
然而,希望,它有时比火星还容易熄灭。对于一个年青人,只须一个刹那,一整个世界就会从光明变成了黑暗。
我们曾经说过:“在火焰之中锻炼着自己。”我们曾经感觉过一切旧的渣滓都会被铲除,而由废墟之中会生长出新的生命,而且相信这一切都是不久就会成就的。
然而,当火焰苦闷地窒息于潮湿的柴草,只有浓烟可以见到的时候,一刹那间,一整个世界就变成黑暗了。
我坐在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看着赤红的晚霞,听着嘹亮而清脆的鹰歌,然而我却如同一个没有路走的孩子,凄然地流下眼泪来了。
“一整个世界变成了黑暗;新的希望是一个艰难的生产。”
鹰在天空之中飞翔着了,伸展着两个翅膀,倾侧着,回旋着,作出了短促而悠远的歌声,如同一个信号。我凝望着鹰,想从它的歌声里听出一个珍贵的消息。
“你凝望着鹰么?”她问。
“是的,我望着鹰。”我回答。
她是我的同伴,我三年来的一个伴侣。
“鹰真好,”她沉思地说了,“你可爱鹰?”
“我爱鹰的。”
“鹰是可爱的。鹰有两个强健的翅膀,会飞,飞得高,飞得远,能在黎明里飞,也能在黑暗里飞。你知道鹰是怎样在黑夜里飞的么?是象这样飞的,你瞧!”说着,她展开了两只修长的手臂,旋舞一般地飞着了,是飞得那么天真,飞得那么热情,使她的脸面也现出了夕阳一般的霞彩。
我欢乐地笑了,而感觉了兴奋。
然而,有一次夜晚,这年青的鹰飞了出去,就没有再看见她飞了回来。一个月以后,在一个黎明,我在那已经成了废墟的公园之中发现了她的被六个枪弹贯穿了的身体,如同一只被猎人从赤红的天空击落了下来的鹰雏,披散了毛发在那里躺着了。那正是她为我展开了手臂而热情地飞过的一块地方。
我忘却了忧愁,而变得在黑暗里感觉兴奋了。
南方是遥远的,但我忆念着那南方的黄昏。
南方是有着鹰歌唱的地方,那嘹亮而清脆的歌声是会使我忘却忧愁而感觉兴奋的。
1934年12月
丽尼的散文诗中常常记录着他的人生之旅中某些事变的痕迹。然而,这些事变并没有以生活的本来形态进入作品,而是经过了艺术的抽象和过滤:琐屑、繁冗的现象和过程被删削了,某种纯净、浓冽的意味和情思被提炼出来了——这正是“诗化”有别于“散文化”的地方。
《鹰之歌》里本来有一个可歌可泣的生动故事:“我”的一位年青的女友为抗击黑暗而壮烈牺牲。这显然可以为文学的表现提供更多的可能性,但作者在这里却只抽取了其中的一点,即女友身上那种勇于搏击、勇于奋飞的人生精神作为着力张扬的主题。作品中那位年青女性的形象并不清晰并不完整,但她那种蓬勃的朝气、澎湃的热情,那种鹰一样的矫健和俊美,却通过一个在黄昏的公园中旋舞的细节,通过与鹰的形象的叠印,而蒸腾出巨大的魅力。同样,对于她的牺牲,作者也没有象通常那样,从感情的角度渲染个人的悲痛或者发出对黑暗势力的控诉,而是更多地强调了在女友以自己的献身行为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中所得到的感召和激励。
在注意到这种艺术抽象的同时,我们还必须看到,作者一方面在努力超越具体的人事和生活原型,另一方面却在十分珍惜地编织和维护着某种特定的意境和氛围。这正是作者在开头和结尾反复抒写对南方的黄昏之忆念的原因。在作品中升华出来的那支“鹰”的颂歌,由于同这种特定的意境和氛围相联系而获得了美学意义上的个性和具体性。所谓“诗化”,到这里为止,才是一个完整的过程。
就丽尼的创作历程而言,这篇散文诗显示了一种重要的变化。他往日笔下的美丽和忧愁在这里发生了意味深长的倾斜。“兴奋”这个语词开始作为“忧愁”的对立面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它传达了一个不寻常的信息,作者正在从对个人情感世界的沉溺走向对广阔的时代和社会的瞩望。这既是一种人生态度的转变,也是一种文学视野的扩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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