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熊述隆
李耕
叠满皱纹的褐色的枝干已枯槁,所有的叶均已萎缩并失去光泽,所有的原在南方的风中摇曳的丫均因脱水而僵硬,所有的纤维组织均已松弛而失去张力,所有的意识和记忆均已消失……
这是橘的遗体!
这橘,已停止呼吸!
它仍立在故乡的土地上。所有年轻的橘树低垂着头颅,沉思着似在追忆它平凡但却光辉的一生。
让无私的太阳再照耀它一次!
让温柔的星再照耀它一次!
这是橘的遗体!
这橘,已停止呼吸!
它的遗嘱是:将我投进篝火,让我再燃烧一次,让我用火的光与热向太阳告别,向星与月告别,向曾沐浴我的雨露灌溉我的溪流陪伴我的山峦告别!
向我的儿孙们告别!
再将我的骨灰,撒在所有的橘赖以生存的土地上。
我将归于——
大地,我的母亲。
其它,忘记吧!忘记我曾有过的一切。微笑,让它消失;哭泣,让它消失;曾有过的欢乐和悲愤,让它消失;曾有过的爱与憎,让它消失……
一滴滴水,终将流入河流!
让我,溶入历史。
橘呵!
临死时,其根,仍紧攀大地;其枝叶的影,仍贴在大地的胸口上。你临死时也未忘却大地的恩典,这宽厚的母亲。
母亲虽然贫瘠!
用干瘪的乳房喂养(这经常干涸的山溪),用裸露的胸脯拥抱(这曾是光秃的山峦),用先哲的智慧使你从种子萌芽的这刻起就在风雪中碧绿着不凋的叶,亮着锐利的刺……
“深固难涉;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豪气一贯,概概然开花结果;从不动情于诱惑,凛凛然维护自己橘的品格;贫贱不移,坦坦然在贫富中为人世之富饶馈赠出自己的所有……
你,无愧于母亲的厚望!
你,无愧于橘的名义!
在硗瘠中而绿叶蓁蓁,硕果累累。
从素白的花烈火红的橘,经历重重酸辛与苦涩。你选择的,是一条从酸涩到甜蜜的途径。
果皮、果核,瓤外筋膜以及树叶均供药用,治病救人。
甜的果供于人间所需,自己却忍受山间寂寞。
开的花,不是为了装饰或炫耀自己,结的果,不是为了自己能获得酬答……
今日,你已完全了自己卑贱而崇高的一生!
你,今日,已将自己的遗体归还给了大地,有如一页风帆,在生之波涛中,含辛茹苦地完成了航行的使命。
你要我们忘记你!
怎能忘记。
虽然你的遗嘱中还有:只愿你们成为橘,但愿你们忘记我!
正由于我们成为橘,所以难于忘记你!
虽然我们也终将如你一样会将遗体交还大地。
面对“立在故乡的土地上”的业已“枯槁”“萎缩”并且“停止呼吸”的“橘的遗体”,诗人情动于衷而形于言,以饱蕴挚情的笔触,酣畅淋漓地写下了这篇类似悼文的《橘祭》。这形式,这手法,或许会令人自然地联想起《红楼梦》中的《葬花词》之类罢?然而,两者不可同日而语的是,《橘祭》所注入的是一种大“我”乃至“时代”的情操,因而辐射给读者的绝非哀怨伤感、悲戚缠绵的情丝,而是一种有如冰封之下江流强劲涌动的阳刚之美。
无疑,《橘祭》实乃《橘颂》!——通过诗人随感情曲线而跌宕起伏的字里行间,我们所透视到的是“生命的不朽”,以及闪烁其间的动人的永恒光辉。故以“死”赞“生”,亦产生出强烈的“反差型”艺术效应。
这篇作品一个显著的艺术特色,便是有机地采用了“视角转换”、“双向移情”、“物我两融”等手法,使诗人的情感得以多侧面和全方位的充分表达。
例如作品在第一节对“橘的遗体”运用客观镜头摄取之后,在第二节便很快地予以主观切入,借橘的“遗嘱”形式,由对“你”的观照直接转入“我”的剖白,象:“将我投入篝火,让我再燃烧一次,让我用火的光与热向太阳告别”、“我将归于——/大地,我的母亲”、“让我,溶入历史”等等。这种转换,不仅有利于诗人对橘的崇高品格进行深刻的透视,更利于作者托物言志,强烈抒发内心深处不加修饰的炽烈情感,从而使读者无形中感到诗人与“橘”的认同和趋于一体。
而从第三节开始,诗人则又将视角镜头拉回,重新处于“客观”状态。如“你临死时也未忘却大地的恩典,这宽厚的母亲”、“今日,你完全了自己卑贱而崇高的一生”、“你,无愧于母亲的厚望!/你,无愧于橘的名义!”等等,仿佛诗人在与“橘”对白,从而产生一种“双向交流”与“物我沟通”的艺术效果。
至于作品的最后一节,则由“你”“我”进而升华为“我们”,诗如“正由于我们成为橘,所以难忘记你!”、“虽然我们也终将如你一样会将遗体交还大地。”从而再一次实现“回归”,在新的层次上形成更广泛的“物我两融”和“浑然一体”。
于是,这种种手法的运用,便从不同角度尽情表达了诗人对“卑贱而崇高”的橘的深刻理解与高度敬仰,并由此阐发出作品的哲理性主旨:橘以其形态的“死”,向“太阳”“星月”“山峦”以及“儿孙们”“告别”,却终将“归于大地”“溶入历史”并在“所有年轻橘树”间闪耀其不朽的生命光华——因此既是一种结束,更是一种新的永生!所以全诗虽以“祭”的形式出现,给读者的艺术感染,却是深层次的感奋与昂扬。故谓《橘祭》实乃《橘颂》,道理也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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