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南太行乡村人家不怎么注重属于一般性的节日,以为除了春节之外的其他节日,和现实关联不太深。尽管,中秋节有着月圆之时阖家团聚的美好寓意,但斯时正值秋天,大家都在忙着收庄稼或者打工干活,每天累得东倒西歪,哪里还有心思弄更多花样的吃的,坐在梧桐或者苹果树下赏月呢?最多,也只是在临睡前,被恍若白昼的明月从头顶照亮,觉得异常了,才会抬起沾满草芥的头,仰望一阵明月,然后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句:今儿个的月亮就是亮得很啊!
立秋一过,白昼变短,每当中秋明月临空之际,大都是入夜时分了。秋虫的叫声漫山遍野,蟾蜍在池塘边上的草丛或者泥地上很惬意地呼喊。蝙蝠们忙着采集最后的蚊虫。这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准备睡了。院子里的梧桐和椿树、苹果树下,无端地隆起一团团黑色的阴影。静寂,只有牵枝带叶的凉风掠着众多干枯的草尖,在山坡和沟壑里贯穿季节的惆怅。我躺下,月光从窗玻璃上优雅地跨进来,姿态极其曼妙,面色温和可亲,有一种适中的暖意,尽管其中还有一些清凉,但月光照在屋里的感觉,总有一些身在仙境的缥缈感。
山野安静,远处高高低低的峰峦保持了亿万年的坚固姿态,也保持了它们对于一方地域的守护与遮蔽,在月明的晚上,呈现的轮廓,犹如一幅长卷山水画,坐在院子里,就着月光环视远山近岭,有一种空阔的肃穆之感。多年后,当我离开家乡,去到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从军,在沙漠的时光是偏远的,也是封闭的,每到中秋之前,就写信给家里,用粗劣不堪的文字表达自己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和热爱之情。由此,我也才觉得,有一些节日的本质其实是对人心深处最美好的情愫与思想的唤醒,也是人之于时间之中与同类的沟通,增强彼此信任感与依赖性的一种无声教育。以至于后来有了电话和手机,每年中秋的前几天,我就会打电话给家里,先问父母安康,再询问主要亲戚的身体状态,然后叮嘱父母亲要买点好吃的,尤其是要吃月饼。
在农村售卖的月饼,大都是小作坊的产品,也有各种档次。父母节俭惯了,要买肯定是最便宜的那种。他们也说,是个意思就行了。意思是,过中秋,只要吃了月饼,也就算过了这个节日了。而我在沙漠军营,参加完单位联欢会,还有点时间,就会到外面的戈壁滩上去坐一会儿。一个人或者几个战友齐刷刷地坐在空阔的黑夜的戈壁滩上,远处的沙漠在犹如白昼的天幕之下,大地之上,呈现出金黄或者焦白的颜色,一轮轮的沙丘形态浑圆而尖挺,让人能够隐约觉得一种荒凉的力量,一种努力与天空接近的坚韧与悲壮。
近处的戈壁滩一律呈黝黑色,仿佛抹了一层黑油。再远处,戈壁的表面泛着明晶晶的碎光,好像那里堆了一层金子或者一群星星在那里秘密聚会。我们看着这阔大的瀚海,无尽的人间所在,自己却渺小类同于砂砾,而天空又显得特别幽深深阔,仿佛一口湛蓝的巨井。古人将天空称之为“穹庐”果真是形象的,诗意的,也是深有意味和趣味的。几个战友一起说话,不约而同地说起自己的亲人,也不约而同地说起自己对他们的念想与感恩的心情,低头叹息或者潸然泪下。当然,也觉得在大漠戈壁上过中秋也是很美的一种人生境界。人迹罕至之处,铁血军旅之中,这种人生阅历与体验,肯定是极少人才有机会拥有的。
情至深处,就是默想和冥想。有时候不言不语,情感反而更为深切。我们也会背诵“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天上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类的诗句,它们所传达的微妙情感,在每个人内心激起的回声,是非常奇妙的一个过程,既融合了人类的普遍思维与意识形态,又很好地将每个人于忙碌世事中最为偎贴的那一部分优柔感觉提炼了出来。每一次在戈壁背诵这些诗句,我都忍不住热泪盈眶。觉得了此生的美好,尤其是拥有亲人的安稳与安心。
这大抵也是中秋的另一种意义所在,即,当我们生而为人,为人所生所养,再与人相互合作、携伴着走在此生此世的路上,这是何等荣耀和幸福之事?尽管,这芸芸众生,浩浩世事之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疼痛与欢愉,甚至匪夷所思、叹为观止和风声鹤唳等等,但每一个人不论在何处,境遇如何,总是有那么几个人惦记和牵挂,就是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其中的一年,我得以在中秋节前回到老家,那时候父亲还健在,到中秋的晚上,我特意买了红酒,也炒了几个菜,和父亲、弟弟一起坐在院子里,头顶明月,说一些家常话。斯时,满地的月光越来越亮,恍如白银,就连房屋的阴影处,也清晰如昼。
只可惜,这样的相聚实在太少,尤其对于离家很远的人来说,中秋团聚,是一个非常奢侈的想法。令人悲伤的是,十多年前,父亲就辞别人世了。他的离去,使得我从此往后的中秋都是残缺不全的,月亮再明澈,也照不到父亲的脸庞了。这种悲伤,相信每个失去父亲的人,都会深有同感,心有戚戚。
亲人同在,是对中秋的最好注解,也是对团圆的最好诠释。
这些年来,在异乡和他省的这些年,每一看到明月,特别是中秋节的时候,我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幼年时候在明月灿烂的晚上,坐在自家的屋顶上,听爷爷奶奶或者父母讲嫦娥、后羿和吴刚伐树的故事,他们会指着月亮说,你看,那黑色的曲线就是带香味的桂花树,旁边那个弯腰的人影儿就是吴刚。还说在月亮上跳舞的那个人就是嫦娥。诸如此类的传说,现在已经被科学连根铲除了,可人们古老的想象力却是永恒的,即使那些子虚乌有的神话故事,也滋养了人类数千年的心灵。
在时间中,季节如灯火般明明灭灭,一个人从少年一下子就中年了,半生之间,明月升起与沉落,世事也在其中沧桑不堪。再看到明月,却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怆感。光阴的刀刃一层层收割,尤其是亲人逐渐凋零之后,每到中秋,不论在老家南太行乡村,还是在异地的成都,都会无端地觉出一种寒意,一层层围绕,使得整个人的身心都有了说不出的深刻的战栗感。我知道,人和人,实际上是深度的相互依存的关系,看起来无关,其实都是同气连枝,无可疏远的。亲人和亲人之间尤其如此。对于平凡如我者,这一生的胜败耻荣,其实只和自己的亲人有关。
数年前,我就想,当我老了,就回到故乡去,做一个隐居的人。草野之中,可能是安妥自己的最好去处。在祖地与故乡,即埋下自己胞衣的地方,人可能会是最安然的。尤其在那些天高云淡,明月皎洁的时刻,坐在院子里,或者飒飒的竹林中,有花香暗播,桌子上放几块月饼,烘托节日气氛;一杯清酒,可至微醺。仰望横渡中天的玉盘明月,星辰暗淡,片片流云为之舞动,当也是一种极好的人生境界。其实,在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对我说过,除了清明和农历十月初一,人要给自己逝去的先人上坟,以示哀悼、怀念之外,其他的节日里,是不可以不高兴,也不可以说不好听的话的。这可能也是民间的一个古老的禁忌,其中包含了中国人最为朴素的祈愿。于此明月照临,欢聚团圆之时,还是明代诗人徐有贞诗句表达得最为恰切了。“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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