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佩芝
【原文】:
我有一间小屋。
高高的,在楼的三层。
十二平方米。屋顶是六块粗糙的水泥板。象倒扣的水槽。窗在南,门在北,直线对着,挺通风。
我喜欢把窗上的玻璃擦得亮亮的。早上,这扇玻璃映来绚丽的朝霞;傍晚,那扇玻璃映出落日的余辉。我也爱站在窗前,望望蓝蓝的天,望望热闹的地,悄悄儿笑。有时,也躲在窗帘后面唱几句,让心中的快乐飞出小屋。
不爱串门,却也在小屋门口,和豪爽、纯朴、好心肠的大娘大婶们扯闲天儿。他们偶而来。总惊叹:“好多的书哟!”
哦,我不是个好主妇。房子里乱的很。到处丢着书:床头上、桌子上,当然还有书架上……别的东西,也放得没规矩,别人大概很看不上眼,我却自个儿惬意呢。
墙上没贴画,我不大爱。我挂了一张大大的中国地图,儿子爱踩在小凳上,用小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问东问西;我也爱站在地图前,看南看北,心里做着天云海雾的梦……
于是,爱人把我叫作“爱瞎想的小姑娘”,我回敬他“拿实权的大掌柜”,真的,小屋的王国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臣民,是还懵懂的儿子。
也许,这小屋真算不得是个家,只能说是个小窝吧!对于这小小的、十二平方米的享有权,我如醉如痴!这是我的世界,我的乐园,我的港湾……
我是满足的。生活不富足,也时时有烦忧。可当孩子睡下,我和丈夫各捧着书本,凑到灯下时,那相对一笑,足以消除一切的苦恼。在这小小的屋里,我的心,总是静静的,甜甜的,一种合谐与诗意,是我和爱人的创作呢。
记得蜜月里,我们挤在婆婆腾出的一个套间里,原本对家没有什么概念的我,心中很觉得苦涩了。虽然,婆婆绝没有抱怨过,我却自觉得不安生,觉得惭愧。为了结婚,把一家人都挤到别处去了,连灶房里也睡进了人,为此,心中很不是滋味。
好在两年之后,丈夫在单位上,跑来跑去,说了许多的好话,叙了许多的难处,终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要到了这三楼上的十二平方米的小屋。因为难,我非常满意;因为不易,我十分珍爱它。十二平方米,我也太高兴啦,记得,一听到消息,我立即飞跑回去,对终日牵挂我的母亲大声地嚷:“我有房子啦!”
的确,在小屋里,我感到了异样的幸福、欢乐、自由!虽然是简易房,没有灶房,没有阳台,没有水管,没有卫生间,又不隔音,紧临着煤场与纺织厂,常常飘来煤屑与棉絮,但这些,我全不在乎!
我在母亲那儿,住惯了绿萌遮掩的小院,静静的一间小书房,丰富了我的青春,我深深地眷恋过;在学校里,我住惯了窗明几净的宿舍,虽说是上下的架子床,门外却是广阔的天地——图书馆、资料室、大教堂……
这儿是拥挤的,屋里屋外。窄窄的走廊,摆满了各家的杂什;各样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天性羞涩的我,常常尴尬地学着和邻人说笑,很是难为情,但这些,我高兴!
“四人帮”肆虐那些年,社会上风风雨雨,我那颗不谙时务的心,常常疲倦得疼痛。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我就可以忘却一切,忘却因家庭出身不好而受的委屈,忘却因工作受挫而常存的辛酸,忘却没有事业的空虚……小屋,是我的世界,我拥抱这世界!可爱的孩子,乐观的丈夫,迷人的唐诗宋词,撩人心绪的《安娜·卡列尼娜》与《约翰·克里斯朵夫》……
我的世界是狭小的,也是广袤的;是贫困的,也是充实的;是苍白的,也是绚丽的……我从外面回来,抖落掉肩上的尘土,拭去心上的寒霜,走进小屋,扑面是小家里脉脉的温情,亲人拳拳的心,我,便感到了慰藉了。
真的,我的小屋,有种神秘的魅力呢!不全是珍如家宝的书籍,不全是相扶相携的情爱,是事业藏在我们心灵深处,是信仰支撑着我们的灵魂……
那时,尽管白天胡乱地混过去了,我还拥有小屋的黄昏、夜晚和凌晨。不灰心,不沮丧,不自卑,不退却……自爱,自尊,自勉,自立……
也有人感叹过小屋的狭小。我很不以为然。何况,换房子,谈何容易?而说真的,在小屋里,我慢慢认识了自己,也认识了小屋的灵魂,屋虽小,却小的纯净,小的可爱,小的安生……
哦,有时翻开刘禹锡的《陋室铭》,颇能心领神会,高诵一遍:“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读到“孔子云‘何陋之有?’”时,我和丈夫便相视大笑,逗乐了孩子,全家笑成一团。
啊,我总爱这么想:如不是有这间可爱的小屋,在那狂虐的社会风暴里,我的心,一定也会被抽打的畸形了呢。
如今,我那向阳的小窗台上,摆了几盆绿透了的小生命。花不名贵。菊花,仙人掌,兰草。耐旱又耐涝的,适于我这粗心的主妇。于是,两扇玻璃窗,常常是映着生命的绿了。
还是那张大地图。还是那样的散乱。一般人,现在都布置的相当讲究了,可我的小屋,依然如故。一对老式的木椅,是结婚时,母亲觉得凄惶,送我的,现在已给孩子架床用了。剩下的,便是在狂风暴雨之后,丈夫用他那剩下的精力与热忱,自己做的。小小的书桌,粗笨的书架,可笑的书箱子。
小屋的白天,照例是静寂的,一把铁锁守了门。清晨,黄昏,夜晚,却比昔日热闹多了。有儿子背外文单词的稚气又认真的声音,有广播员纯正又动听的时事播音,有我快乐的哼歌声,有丈夫诙谐的逗趣……
当然,电视机没买,录音机也还买,我们都没有时间。灯亮了的时候,三个人便向灯下挤去了,儿子是常胜的,上学了,我们都得给他让步。于是,不是我,便是丈夫,要去靠床头了。哦,靠在床头上看书的人,心中那个羡慕与妒忌哟……
我常常微笑着环视小屋,心中有说不出的醉意!记得一个老同学,是个汽车司机,有一次欢天喜地地来告诉我,他搞到了一套三间的房子。不久,他又愁眉不展地对我说:“好空漠呀,那么大的地方,从这间走到那间,再从那间转到这间,没事干,乏味的很呢!你是不是借我本字贴,我练字好了……”我笑起来,看来,我还是富有的呀!房子再大,再美,人心要充实才行啊!
我这小屋里,就是个喧闹的世界,我把我过去的老熟人都请来了呢,有“人到中年”的陆文婷,有“受戒”的小和尚,有“飘”来的极有魅力的女人,有痴心爱“木木”的盖拉新……
有人说,我们这些人,是时代浪费了的一代人,我不承认。沉沦之事,怪不得别人,是自己的心不够坚毅。
不是么?我小小的陋室,也为我展开了一个广阔无垠、绚烂多姿的世界啊!
啊,我挚爱的小屋!
外面有苍苍的林木,蓝蓝的天空,青青的芳草,灿烂的阳光;小屋里,有万千的气象,澎湃的热忱,奋争的勇气,永恒的青春……
啊,我挚爱的小屋!
墙,灰白色。屋顶,六块倒扣的水泥槽。地面,粗糙的可以。这一切,我爱。
油米柴盐,盆盆罐罐。我爱。
拥挤。狭小。繁忙。我都爱。
我的小屋是有灵魂的。它给我以启示、力量和信心。在生活的波涛上,小屋,犹如我前进的小舟,春风浩荡,我要升起风帆,向蔚蓝色的大海驶去呢……
【作者简介】:
李佩芝(1946—— ),女,河北人。1970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现任《文学家》杂志编辑,中国作家协会陕西省分会会员。作品有小说《中午》、《雨夜,在小镇上》等多篇以及大量散文、诗歌。
【鉴赏】:
人们都在追逐着宽敞的住房,而在《小屋》这篇散文中,作者却独爱那间粗陋的小屋,因为,在这里,在这片狭小的天地里,压缩创造出的是充实的世界、充实的心灵,你喜欢你的宽敞,却不要忘记那里躲藏着空虚。
作品紧紧围绕小屋,由小屋来书写小屋里的人和小屋周围的世界,以作者那女性特有的温秀细腻的情感中,从那淡淡如水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流畅地寻找出作者那由小屋而得的快慰的心,甚至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的变迁。小屋只有十二平方米,条件很差,以致作者引“陋室”自喻,但这是自己的,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在自己的天地里可以任你添写各种音符,天地与自己合为一个荣辱与共的整体,哪怕是出现最不和谐的音符,听起来也是动听无比。作者虽然由以往的优雅舒适过渡到如今的拥挤艰难,但这里是一个充满雅趣的家,一个拥有温馨和充实的世界,小屋用它那简陋的躯体把这块新奇的天地同外面那个风风雨雨的闹市分开。小屋时刻在无声地安慰着从外面带来的痛苦,平息着无尽的烦忧。作者抑止不住兴奋的笔,畅述着小屋里的欢乐,甚至小屋里的争夺也仿佛是浸在蜜水中一样,透着温情,透着甜蜜,透着深爱。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作者能够创造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她的心灵是快乐充实的,她的心胸也在冲破这温馨的包裹,正容纳整个世界,装进全部宇宙。这里,通过与一位老同学的对比,写出了作者对小屋的满足和不断丰富的发现。“房子再大。再美,人心要充实才行啊”。不论是主人处在逆境的时代还是处在顺境的时代,小屋忠实地协调着主人的心绪;而作者不仅以小屋得到了生活的满足,得到精神的安慰,更得到了对生活、对事业、对世界的深入的理解。她不能不高歌对小屋的热爱,她又不能不用这小屋中的充实和朝气去开创未来的天空,新的一切。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小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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