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奥地利〕R·M·里尔克
【原文】:
我实在没有本事开着窗睡觉。有轨电车叮叮当当轰隆隆穿过我的陋室。汽车在我身上碾过。一扇门碰上了。不知何处有块玻璃摔在了地上,我听见它的大碎片哈哈地笑,小碎片嘿嘿窈喜。接着,突然从另一面传来一种沉闷的、捂着的噪声,发自这幢房子里面。有人在走上楼梯。向我走来,不停地走来。在那儿,在那儿已经很久了,过去了。然后又是街道。一个少女尖叫着:Ah tais—toi,jeneveux plus(法语:别吵了!我受不了啦!——译注)。电车激动地驰来,压过那叫声而压过那一切,扬长而去。有个人在喊,一群人在奔跑,你追我赶,一只狗吠叫着。多么令人轻松:一只狗。天快亮时还有一只公鸡打鸣呢,听到这声音,那舒服劲简直无法形容。然后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些是噪音。但这儿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寂静。我相信,在发生大火时有时会出现这样紧张的瞬间:消防水龙的水头下降,消防队员不再向上爬,没有人动一动。前面上方一道黑色的横线无声地向前推出,包着猛窜的大火的一道高墙弯曲下来,无声无息。大家都高耸着肩膀,面部肌肉往眼睛上方紧揪着,看着,等待着可怕的打击。这里的寂静就是这么一种景象……
我躺在床上,与街面隔五层楼,而我那任什么力量都无法中断的日子如同一个没有时针分针的钟面,就像一件早已丢失的东西一天旱晨又出现在原处,完好无损,儿乎像丢失时一样新,仿佛一直被什么人保养着——:我的被子上就出现了童年时遗失的一些东西,像新的一样。一切失去的恐惧全都回来了。
我害怕一根从被子边缘穿出的短线会变硬,又硬又尖锐,如同钢针,害怕我的睡衣上那只小扣子会变得比我的脑袋大,又大又重,害怕现在从我的床上滑下去的一小块面包会像玻璃般清脆地落在地上,跌得粉碎。我郁闷地担心,随着它的粉碎整片都将粉碎,永远地粉碎;害怕那封撕开的信的边缘是个禁区,不允许任何人看,是某种珍贵得难以描述的东西,小屋内没有一个地方对于它是安全的;害怕我睡着后会把壁炉前的那块煤吞下肚子:害怕某个数字会开始在我肚子里膨胀,直到再也找不到空间;害怕我躺着的地方会变成花岗岩,灰色的花岗岩;害怕我会大叫大嚷,于是人们纷纷跑到我的门前,最终把门撞开;害怕我会出卖自己,会说出我所畏惧的一切;害怕我会什么都说出来,因为一切都是不可言传的,——还有其它种种害怕……恐惧……
空气的所有的成分中都有恐怖存在。你吸入的是透明的,但它到了你的体内就沉淀下来,变硬,变尖,变成几种形状插在各器官之间;因为无论在什么地方产生的痛苦和恐怖,无论在刑场、刑讯室的疯人院、手术间,还是在晚秋的拱桥下,这一切痛苦和恐怖都有着坚韧的不可磨灭性,全都顽固不化,并怀着对所有现存事物的妒嫉,死死抓住它们自己可怕的真实性不放。人是希望把其中许多东西忘掉的、他们的睡眠轻轻地磨平大脑中这些沟纹,但梦却把睡眠驱开,然后沿着原来的纹路重新刻一遍。梦长大起来,气喘吁吁,把一小团烛光融入黑暗之中,并像喝糠水一样喝着半明半暗的安慰。可是,这种安全是置于什么样的边沿上啊!只须稍稍转动一下,目光便又越过了熟悉的和亲切的东西,刚才还那么舒服的轮廓突然清楚地变成了恐怖的边缘。注意妨止那会把房间照得空空荡荡的灯光,当你坐在床上时,别回头去看是否有影子像你的主人一样在你的身后站起来。比较好的办法也许是:你继续待在黑暗中,让你的心的边缘与黑暗融合,怀着沉重的心情面对浑然一片的昏黑……就像一只被人踩住的甲壳虫。你从你的躯壳中流出,而你的躯壳的那一点儿强硬性和适应性是毫无意义的。
(黎青 译)
【作者简介】:
R·M·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7) 奥地利诗人。原名勒内·卡尔·威廉·约瑟夫·马里亚·里尔克。著有诗集《生活与诗歌》、《祭神》、《梦幻》、《耶酥降临节》、《杜伊诺哀歌》的《献给奥尔科斯的十四行诗》,长篇日记体小说《马尔特·劳尔荧·布里格记事》。里尔克的创作对西方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文艺界和知识界有重大影响。
【鉴赏】:
散文是最便利的抒发感情、感想的文学样式,可以随时随地的加以运用,有时候它简直就是信手拈来的一些话语、一个想法的、一种情感,《布利克随笔》就是这样的。它谈不上什么精心的构思、严密的结构,也谈不上什么修辞的运用,它仿佛是作者的一段内心独白、一页日记、一次突然而至的感触——总之,它非常自然、毫无精雕细琢的痕迹。
然而它反应出来的情绪与感觉却是极其真实与深刻的。这是二十世纪前后世界性的情绪,是二十世纪文学的主要情调。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人在强大的科学技术与物质力量面前丧失了作为“天之骄子”的优势,人与社会、人与他人、人与世界、人与自身都处在一种复杂矛盾的对立关系之中,人常常会产生孤独、绝望、感伤、恐惧的世纪末情绪和虚无主义思想,里尔克是一个典型的敏感、多情而又孤独的现代作家,他的这篇《布利克随笔》便突出地反映出他的敏感而易伤感的心灵、他的惶恐而又虚无的内心世界,流露出一种极度的紧张、烦燥、绝望、恐惧之情。
他的陋室周围被喧闹的声音包围着:电车、汽车、玻璃破裂声、脚步声、少女尖叫声、狗吠声——这一些都显示着外部世界的喧闹、繁杂以极庞大,在这种境况下人自身茫然不知所措。而比噪音更可怕的是寂静,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在作者心灵中的抽象,这种冷漠会导致即使大火发生也不会有人去救火,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世界图景啊!作者用冷淡的笔调叙述出来,犹使人感觉到可怕。
接下来作者描述了自己对于周围世界的恐惧感,极尽渲染这种感觉,使人觉得,一切除自身之外的事物的存在都仿佛要加害于他,人在强大的外部世界里无可躲避无法产生信任与安全的感觉,“空气的所有成分中都有恐怖存在”,现实世界是一个充满痛苦和恐怖的梦……在这种境况下,人就象“一只被人踩住的甲壳虫”,毫无自卫能力,软弱不堪。作者传达出对于命运的无可把握的惶恐、对于外部世界的强大的恐惧以及对于自身命运的无奈,这,是一种典型的世纪末情绪,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感,充满了绝望、孤独和恐惧。
本文奇特的、也可以说是畸形的联想与想象更加深了作者所要表现的情绪,一些极富逻辑性与哲理意味的语句又为文章加上了强烈的理性色彩,感情含蕴隐秘又有些令人费解。但却不难看出,作者对于他所生活的时代与社会是何等失望和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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