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波《情思,穿过重洋》抒情散文鉴赏

作者： 白波

【原文】：

你去的时候还是仲秋，而今已然是隆冬了。窗外正悄然地落着绵绵的初雪，我的思绪穿过那乳白的雾，又飞向万里以外的伦敦，飞向了你……

那天夜里，我，还有你的小弟，伏在海关的栏柜上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守候着。你分开人丛，容光焕发地大步走来了，举起双臂报告说：皮箱没算“超重”，原想手提的一袋书也破格容许托运——这是对于出国学生的优厚礼遇……你抹了抹额头的汗，向等你的人打了个手势，我意识到，分别的时刻已经来临，于是，迎着你那问讯的目光和恬静的笑，轻轻地说了句：“进去吧，等你的信!”你满意地点点头，向我们投来深情的一瞥，转身走了迈着大步，一手搭在伙伴的肩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通往“卫星厅”的入口处……

民航“大客”在归途上疾驶。窗外，黝暗的林带向后延伸着，延伸着，似乎在依依地挥手道别，那背后，颤动着透明的夜。在阵阵扑来的凉风里，我仿佛有一种放下重担后的松驰，但紧接着却是一种渐渐围近的空落……几小时前，这车上不是还回旋着你的欢声笑语么?而此刻，你却从我的身旁消失了!

是的，孩子，你已经从妈妈的身旁消失了，三年，五年，这毕竟是我们未曾经受过的太长、太遥远的别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镇定地闯过了那对我说来是可怕的刹那间，或许，是不愿贻笑于你的伙伴；或许，是不忍心让你凄恻地踏上舷梯；或许，是因为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早已千百次地咀嚼过它的苦味?……知道吗，孩子，当我淡淡地说着那句“进去吧，等你的信”时，眼泪，正涓涓地流回我的心底。

在你将去且未去的那些倏然逝去的日子里，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在弟弟的房间支起折叠床，却偏要挤在我的身边睡；我知道，你为什么硬是拖着我、陪着我去学会气功；我知道，为什么老师家中搬回一盆橡皮树，又分来一株龟背竹；我知道，为什么你一领到学校发给的最后一笔助学金，就“一意孤行”地为我买回了电饭煲和几瓶防止脱发的药水；我知道，你为什么一连几次婉言谢绝了友人邀赴的夜宴，而如我同往常那样，坐在小弟的台灯前一边演算一边解着例题……

呵，那些倏忽而逝的日子!每当送行的亲友走后、小弟也已上学去了的时候，家中一片静寂。我总是坐在角落里缝呵缝，寂静中，一支古老的歌谣在我耳畔回荡不已。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我一针一针地缝着，象是把心中的千语万言都缝进那些将要伴你远行的衣物里去，我仿佛要逃进那默默的缝缀中，象野兽逃进树林去舔舐伤口一样。

有时，我单独地走在街上，假想着你已然离去，对自己说：“必须习惯于这种的生活!”有时，人们问起你何时成行，一面祝贺，一面摇头叹息，说我将失去一只臂膀，说我将要忍受着思念的煎熬……从他们的神情里，我看到了我所不喜欢的怜悯。是呵，孩子，二十四个年头不知不觉过去了，从前，我曾习惯于牵着你那小螃蟹形状的手，习惯于你沉甸甸地睡在我的背上，习惯于你那睡梦里的甜美的一笑和那仿佛在吃奶似的咂嘴声……渐渐，不知从何时起，你的目光、你的话语、你那男子汉一般的胸和背，常常给我一种足以依托的慰籍，呵，莫非我真的已经衰老，真的到了需要你“反哺”的时候了?

雪停了。从那被你贴了密封胶条的窗子望过去，灰濛濛的天宇下隐约可辨那西山起伏的深黛色的身影。此刻，你所在遥远的国度或许正值深夜。你在做什么呢，我的孩子?在灯下悉心地攻读?沿着小径一面散步一面在跟友人热烈地争辩?还是已经睡下了?在你的那间小屋里，是不是又在浮动着所熟知的笑容和那轻轻的仿佛咂奶似的声响?……

孩子，你可知道，那最初的艰难时光我是怎样度过的?我思绪纷乱，坐立不安。“飞到哪儿了?”“会不会有什么故障?”……这些念头不时地跳出来，侵扰着我。为了逐开它们，我不让自己有片刻的宁静，几乎在不停歇的劳作中过完了这个你离去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不停地收拾着，只要看到你的东西，便会掀起思念的波澜。就连往日那细琐的操劳都成了甘美的回忆!想到此时此刻你已经飞到我无法知道的远方，说不定已经遭遇到难以逆料的不幸，一阵突来的郁闷袭上心头，我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冲出了户外……

呵，孩子，你不知道，妈妈为了恢复内心的平静做着怎样的努力!我竭力把房间、文具拣拾得井井有条，我找出过冬的衣物一一地缝补，我修剪那一盆盆花卉，为它们填土、施肥，我特地买来一本厚厚的本子，重又开始了间断已久的日记，在扉页写上：“就看你有没有足够的坚韧!”傍晚，我照例去公园，在你曾陪我练气功的大松树下锻炼。当我沿着那条可爱的林间小路向回走时，默默地对那熟识你的树木、草地诉说着我的心曲……

在这些日子里，记忆常常把我带回往昔的岁月。我想起二十四年前的秋天，我曾怎样担心着自己会因过分紧张而闯不过那个难关。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是怎样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那用白毛巾裹着的小小的你，还记得与你初见的瞬间，你怎样用那双细长而明亮的小眼睛盯盯地看着我，你怎样不安地在我的怀里扭动，那时的我，是那么不惯，却又觉得那么新鲜、有趣，你的到来，更使我感到了生命的充实……不久，你跟着我，还有你那年迈的外祖母踏上了南行的路，而后，在动荡与磨难中，随着弟弟的出世，我们失去了仅有的亲人，我们这三位一体的家，象一叶小舟似的，颠簸、漂浮在生活的波涌和旋涡里……

呵，孩子，在赣东北那泥泞的山路上，你曾背着那只退了色的绿书包，独自一人踏着晨霜出，披着暮色归；当我摔伤而卧床不起时，你拾来一捆又一捆干柴，拎回一桶又一桶的泉水，用你那长着冻疮的半大手给我端来你试着烧熟的饭和菜。一次，弟弟的哮喘病又发作了，我慌乱地背起他，正准备去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平日贪睡的你，一骨碌爬起来，一面揉惺忪的睡眼一面吵着要去。那是一个刮着大风的漆黑的夜呵，我们搀扶着，穿过了那雪深没膝的旷野……一次，在抢收抢种的季节里，收工的哨音响了，我拖着酸痛的腿落在人群之后，猛地看见前面那苍茫的田径上，是你正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弟朝我走来，呵，我的疲乏顿然消尽，向你们飞跑过去……

困苦，过早地结束了你的童年。我的孩子，或许，你不愿让我失望；或许，你不忍辜负那些曾真诚地为我们解难分忧的人们；或许，为了你那深藏在心底的梦想，在学业上，你越来越显示出一种坚不可摧的意志。一次又一次，我与你同享着奋力拼博后的欢乐。两月前，冒着那北京罕见的暴雨，你骑车从清华园归来，水淋淋地站在厨房门口，从饭盒里取出了那张你盼望已久的剑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告诉我，你将做为公费的出国研究生去那里深造……呵，那时，你眉宇间，你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焕发着何等喜悦的光辉!

一个深夜，我躺在折叠床上，朦胧地听见你跟那睡在你身边的为送行而特地从外省赶来的伙伴说着悄悄话儿。

“这一去得几年?”

“还说不定，”

“硬要拿下学位?”

“学位倒是次要的，关键是真本事。咱国家还穷，拿出钱供我念，不容易呵!回来时总不能两手空空……”

昏暗里，我的心禁不住怦然而动了。我懂了，孩子，你挂记的不单是我，不单是咱们这三位一体的家，还有那哺育我们成长的祖国，我们那慈祥、伟大的母亲。是的，孩子，假如我仅仅把你看做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假如我屈从于自己的脆弱，一任那纤细的柔丝将你缠绕，那将是何等的罪过呵!

从你一降生，到喜出望外地踏进清华园这座“工程师的摇篮”，一种博大而庄严的爱环绕和佑护着你，启迪和培育着你的良智，激发着你不断奋飞向上的毅力，也时时地温暖着我的心。是的，母爱无尽，但世间哪一位母亲的爱能与那博大而庄严的爱相比?

黄昏将至，一抹余晖照亮了家中的墙壁。此刻，我于静默中又忽然想起美国电影《矿工的女儿》中那父女分别一幕。女儿说，她还会回来的，那父亲把目光移向远方，自语般地说：“是的，但你做为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在我身边的那种日子却再也不会回来了……”呵，孩子，我们不也是同样吗?我送走了你，也送走了我们往昔的生活!你开始了独立的远征，你将找到友谊、爱情，将建立自己的家庭。从前，当我牵着你那小螃蟹似的手，当我蹲在你的脚前为你系牢鞋带的时候，曾多么急切地盼望你快快长大呵!可如今，我却又为那样的日子竟那么疾速地逝去而深深惋惜了……

此刻，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一九六九年的秋天，赣东北丘陵地带那金黄色的稻海。那正是你的外祖母逝世以后，死别的苦果硬硬地哽在我的喉间，我逃进那默默的劳作里舔舐着自己那破碎的心……一天，我凝望着那一片随风摇曳的庄稼似有所悟，想到不久前这里那里都还一片新绿，而今却转为金黄，生命的来去何其匆促!但转念一想，稻谷以它的枯槁非但提供了足以滋补人类的粮食，也为自身繁衍后代留下了种子，这就是生命的价值所在呵!你那年迈的外祖母一生茹苦含辛，直到倒下去的前一刻还在操劳，还在奉献……而我，正是她留在这大地上的种子，我的存在就是她生命的延续。是的，有朝一日我也要枯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也要给大地以芬芳的果实……是呵，没有这秋来的枯黄，又怎能换来大地的新绿?……

呵，也是那个秋天，也是在那金黄色的田野里，我第一次听见那些跟大地一样质朴的农夫、农妇们称那秋冬交替的晴暖时节为“小阳春”。呵，“小阳春”!我的又似有所悟：这岂不正是我生命的季节吗?

我的孩子呵，当你渐渐跨入盛年，妈妈的秋天也将尽了呵!但，冬天到来之前，还有一个短暂的——其短暂更了加宝贵的“小阳春”，这是秋天里的春天!

我无权以秋之凄怆去漫隔你春之烂漫，而今以秋的丰饶、秋的绚丽，来与你的春光交映争辉!

我的孩子，让我们远隔重洋举杯痛饮，干掉这离别的苦酒，鼓起勇气，去开创美好的未来!……

【鉴赏】：

情思，是一种母亲的深沉挚爱的情思，越过重洋，飞向留学海外的爱子，这并不仅仅是母子之间的爱，而是更广阔，更深远地包含着成长的风雨和祖国的沦桑，不仅仅是一种温情，更是一种回味，一种体验和激励，是一种孕育于母爱却又超越了母爱的“博大而庄严”的爱，去激励着学子们为祖国母亲去奋斗。

文章从怀念的思绪写起，从母亲到远游的爱子的真挚情感，从离别的那一天晚上，从将去而未去的那些倏然逝去的日子里，一点点推上去，从白毛巾裹着的小生命，到因为困苦而过早结束了童年的孩子，到一个立志为国家带回些什么的青年，真诚炽烈的母爱一步步浓缩一步步升华起来，终于扩展成为对祖国母亲的爱的感受，上升到新的生命季节的延续的感人情境，文章娓娓道来，显得尤为情深意厚，而又自然诚恳，把真挚的爱和思念期望表达得淋漓尽致，充分表现出一位真正的母亲对儿子的爱。

当孩子在海关前回过头的时候“迎着你那问讯的眼光和恬静的笑”，母亲只是轻轻地说了句“进去吧，等你的信!”孩子满意地去了，而在回来的路上，母亲就已感到了那种“渐渐围近的空落”，当最后的克制放开后，涌上心头的全是孩子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嗔一笑，一举一动，文章开篇写来自然而亲切，仿佛满怀深情地抚弄着过去的每一个细节，而每一个细节又都给人以无穷的思念和回味

随后一大部分是母亲的独白，从“小螃蟹形状的手”，到睡梦里甜美的一笑和仿佛吃奶似的咂嘴声，到男子汉一般的胸和背，每一笔每一字都渗满了母亲的怜爱和亲抚，那些纷乱的思绪，细琐的操荡，又有那一笔那一字不是寄托着母亲的思念和关怀。

从前的日子浮上心头，成长的每一步艰辛里又都包念着儿子对母亲的厚意深情，母爱与儿情交织着，烘托着，上升到更高的层次，到一种更为“博大而庄严”的爱中。

最后一部分在深情中蓄含着哲理，从延续和奉献中托出人生的真谛，在生命的“小阳春”中，那种更上升了一层的母爱显得格外的博大和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