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洁
【原文】:
在农村长大的姑娘,谁不熟悉拣麦穗的事呢?
我要说的,却是几十年前拣麦穗的那段往事。
月残星疏的清晨,挎着一个空荡荡的篮子,顺着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拣麦穗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在那夜雾腾起的黄昏,蹚着沾着露水的青草,挎着装满麦穗的篮子,走回破旧的窑洞的时候,她想的是什么呢?
唉,她能想什么呢?!
假如你没在那种日子里生活过,你永远不能想象,从这一粒粒丢在地里的麦穗上,会生出什么样的幻想。
她拼命地拣呐,拣呐,一个收麦子的季节,能拣上一斗?她把这麦子换来的钱积攒起来,等到赶集的时候,扯上花布,买上花线,然后她剪呀,缝呀,绣呀……也不见她穿,也不见她戴。谁也没和谁合计过,谁也没找谁商量过,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们全会把这些东西,装进新嫁娘的包裹里去。
不过当她们把拣麦穗时所伴的幻想,一同包进包裹里去的时候,她们会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都变了味儿,觉得多少年来她们拣呀、缝呀、绣呀实在是多么傻啊!她们要嫁的那个男人,和她们在拣麦穗、扯花布、绣花鞋的时候所幻想的那个男人,有着多么大的不同啊!但是,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只不过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缝它时的那种心情了。
这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一口气,表示同情。谁也不会关心她们还曾经有过幻想。连她们自己也甚至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象是丢失哪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一人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梦呢?
当我刚刚能够歪歪咧咧地提出一个篮子跑路的时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拣麦穗了。
那篮子显得太大,总是磕碰着我的腿子和地面,闹得我老是跌跤。我也很少有拣满一个篮子的时候,我看不见田里的麦穗,却总是看见蝴蝶和蚂蚱,当我追赶它们的时候,拣到的麦穗还会从我的篮子里再掉到地里去。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个麦穗的篮子说:“看看,我家大雁也会拣麦穗了。”然后,她又戏谑地说:“大雁,告诉姨,你拣麦穗做啥?”
我大言不惭地说:“我要备嫁妆哩!”
二姨贼眉贼眼地笑了,还向围在我们周围的姑娘、婆婆们了映她那双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谁嘛?”
是呀,我要嫁谁呢?我忽然想起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说:“我要嫁那个卖灶糖的老汉!”
她们全都放声大笑,象一群鸭一样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气了。难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吗?
卖灶糖的老汉有多大年纪了?我不知道。他脸上的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眉毛弯向两个太阳穴,又顺着腮帮弯向嘴角。那些皱纹给他的脸上增添了许多慈祥的笑意。当他挑着担子赶路的时候,他那剃得象半个葫芦样的后脑勺上的长长的白发,便随着颤悠悠的扁担一同忽闪着。
我的话,很快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担子来到我们村,见到我就乐了。说:“娃娃你要给我做媳妇吗?”
“对呀!”
他张着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黄牙。他那长在半个葫芦似的头上的白发,也随着笑声抖动着。
“你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烟锅子朝鞋底上磕着:“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长大嘛。”
他摸着我的头顶说:“不等你长大,我可该进土啦。”
听了他的话,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办呢?我急得要哭了。
他赶紧拿块灶糖塞进了我的手里。看着那块灶糖,我又带着眼泪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长大。”
他又乐了。答应着我:“我等你长大。”
“你家住哪哒呢?”
“这担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哒,就歇在哪哒!”
我犯愁了:“等我长大,去哪哒寻你呀!”
“你莫愁,等你长大,我来接你!”
这以后,每逢经过我们这村子,他总是带些小礼物给我。一块灶糖,一个甜瓜,一把红枣……还乐呵呵地对我说:“看看我的小媳妇来呀!”
我呢,也学着大姑娘的样子——我偷偷地瞧见过——要我娘找块碎布,给我剪了个烟荷包,还让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缝呀,绣呀……烟荷包缝好了,我娘笑得个前仰后合,说那不是烟荷包,皱皱巴巴,倒象个猪肚子。我让我娘收了起来,我说了,等我出嫁的时候,我要送给我男人。
我渐渐地长大了,到了知道认真拣麦穗的年龄了,懂得了我说的都是让人害臊的话了。卖灶糖的老汉也不再开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妇。不过他还是常常带些小礼物给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倒真是越来越依恋他,每逢他经过我们村子,我都会送他好远。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山坳坳里。
年复一年,我看得出来,他的背更弯了。步履也更加蹒珊了。这时,我真的担心了,担心他早晚有一天会死去。
有一年,过腊八的前一天,我约摸着卖灶糖的老汉那一天该会经过我们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经落尽叶子的柿子树下,朝沟底下的那条大路上望着,等着。
路上来了一个挑担子的人。走近一看,担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个卖灶糖的老汉。我向他打听卖灶糖的老汉,他告诉我,卖灶糖的老汉老去了。
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哭那陌生的、但却疼爱我的卖灶糖的老汉。
我常想,他为什么疼爱我呢?无非因为我是一个贪吃的,因为极其丑陋而没人疼爱的小女孩吧?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个皱皱巴巴的象猪肚子一样的烟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
【作者简介】:
张洁,女,一九三七年生。一九六〇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一九七八年方开始发表作品。张洁是当代女作家最有影响的一位,她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别具一格,轰动了当时文坛;中篇小说《方舟》和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也很有影响。张洁的风格是纯净优美略带着感伤。
【鉴赏】:
《拣麦穗》是一篇优美的感伤的散文。作者用那朴实、真诚的笔法写出了一个朦胧的、优美的、令人怀念的过去,从中寻找那已失去的质朴、纯真和爱心。
作品中,作者念念不忘的是童年时候拣麦穗的故事,正是这件普通的小事,支持着作者的感情的积蓄发展,引导我们去寻找在感情上与作者的共鸣。那个童年,令人愉快,也令人伤感。在作者童年时的那颗幼稚天真的心灵中,写的只是生活的有趣和无忧无虑,你看她拣麦穗的样子,不正是流露着她那种幼稚的幻想吗?她眼中的成熟肯定与成人世界的成熟绝然不同,她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拣麦穗,对成人的活动有着极大的好奇,但是终于免不了做些孩子气的天真事。为了要天天吃灶糖,她坚持要嫁给卖灶糖的老汉,在洋溢着生活气息的背景中,作品顺畅地写出小姑娘同成人们新奇、有趣的对话,这也是天真的童心与世故的成人的交流,稚嫩与粗糙的磨砺。当作品写到小姑娘同卖灶糖老汉的对话时,节奏趋快,一老一少之间感情的交流正是从此开始,这里有作者童心跃动的纯真、可贵的无知,作为一种对照中心,更可以从中感觉到卖灶糖老汉那慈祥的孤独。人类的童年和暮年在交流着情感的真髓,即人的爱心,无论是幼稚的还是成熟的,都是最可宝贵的、最值得珍惜的东西。等到作者一天天长大了,这种天真无邪随着阅历的增多而逐渐淡化,而卖灶糖老汉终于也在那失去童心的却是正常的世界中默然离击,留给世人的恐怕只有作者对他的记忆。作者童年的幻梦,尽管是天真幼稚的,却终于不免破碎。作者怎能不伤心呢?老汉对那个童年的自己的慈爱和体贴,带着那颗衰老的心永远地消逝了,而自己那象征着“成熟”、象征着童年的真情的烟荷包,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正是在这希望产生与幻梦破灭的音响中,生活迈启那极有规律的、摧毁一切过去的脚步。作者正是要以童年的事来唤醒每个人对自己过去的回忆,呼唤找回那个充满活力,充满天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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