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台湾〕张香华
【原文】:
美丽不一定要悲哀,而悲哀也不见得神圣。
这条路的两侧栽满了木棉花,当初,不知道是谁的主意。
去年冬天,我每天都要在这两排木棉花树下穿梭而过,早上上班的时候走右边的一排,黄昏下班时走左边的一排。我的步伐总是匆忙而仓促,心头却充满了寂寞和空虚。就像我经过的这两排树,整个冬天不着一片叶子,露出光秃得有点滑稽的枝丫。我在树底下穿行,一面数着步子,有意地把树与树的间隔,调整成相同的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个动作使我联想起某些现代舞中常用的象征布景,抽象而空洞,仿佛我正在整座漆黑的戏院里,明亮的前台上裸露自己的荒凉。一抬头,望着这些无花、无叶的木棉花树加倍地感觉到她的孤兀和贫寡。
日子过得十分忙碌,每一个空档都排满“节目”。比起这两排栽种得疏离的木棉花树要密集多了,我这么想着。除了日夜努力地工作之外,一有余暇便要排一连串的活动,各种座谈会、聚会、听讲演,有时也被人拉上台去。此外,我有丰富的兴趣,去参加桥艺、摄影、网球、旅游……连着几次找不到我的一些朋友,调侃地给了我一个外号——陀螺。我想,岂不是吗?有一天,我会不会真的像一只疲倦了的陀螺一般躺下来,不再旋转了呢?到那时,南北东西的方向又在哪里呢?为了冲淡一场破碎后的悲哀,我把生活过得像亡命一样的紧张,我不给自己留一点闲暇,我不能让情绪这种东西乘隙而入。
一个晚冬黄昏的海滨,我在沙滩上徘徊,望着一轮即将西沉的落日,周围的云块镶着灿金的边,清冷的空气中传来细细的潮音。在我站立处不远的上方,一个教会的青年伙伴们,正在举行营火会,一大群弟兄姊妹围坐在一堆柴火前,脸上闪耀着异样动人的神采,一阵嬉笑之后,有人建议齐唱一首圣诗:“你的小手在上帝的大手中”,我谛听着他们和洽的歌声,不禁慢慢地朝着几位向我招手的方向走过去,加入他们简单而轮回的齐唱,心中似乎有一丝安详。然而,告别的时刻终于要到来,回程上,我拳握住双手,插在空荡荡的衣袋中取暖,一面疑惑地想着,上帝的大手啊,你在哪里?
你要制造机会,抓住机会。你别老窝在屋里,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女孩——李,每次总是充满了自信地报道她的新获之后,这样教训我。其实,她哪里知道我对生活中的每一处走动,早已疲惫不堪。每一站的逗留总是匆匆;像远航的船,老是在岛屿与岛屿之间逡巡。这一天的晚饭时分,我接到她的电话:
“喂,在木棉花路上开了一家瑜珈素食,我们去尝尝……”这是她日间在办公室向我提起的,她的一项新的热衷。
“瑜珈素食真的对人体健康有帮助,使你血液循环……还有,有人练了一段日子之后能通灵……”她的兴趣永远有理论根据,兼有例证。而我矜持的却是我的感觉,和一份特异的个例,对于充满了理论的事物,我现在满心的厌倦。所以,当我没有答应赴她的邀约,我开始担心明天她又会在办公室教训我了。
总之,这是一个低调的冬天,理性与感情都移了位。
奇迹的发生是,入春以来,这两排树突然纷纷结出花蕾,不久,花朵一一盛开。像张开的手掌一般大小,淡黄的、橘红的,开满了每一棵树的枝头,使走在下面的我,心中升起了绮想。我幻想着每当夜晚,这些花朵就会变成天空垂挂下来,不发光亮的星星,在离我们头上咫尺的上空悬着,真有说不出的奇妙感觉。此刻,我的心真像花,像星星那样开放、灿烂着。这些并不婀娜,也不起眼的木棉花,就这样开在仍不着一片叶子的树上,的确构成了一种奇异的景致。这,毕竟是她一年中最璀璨辉煌的时光啊。
像所有灿丽的时光,结束总是来得太早。这些花、星星,过不久,开始一一调落。第一次在地上发现这些焦黄而花瓣却仍完整的落花,在来往行人的脚边躺着时,我忍不住“啊!”的叫出声来,心里有种缩成一团的难受,仿佛一个希望被击落,当她正满怀幸福的憧憬。看到这些花的陨石,逐渐落满街道两旁,直到人们踩在她们之上,也一无所知,我不禁悲哀地问道:“为什么她们只有这么短短的花期?”而抬头之际,树上残留着还不肯凋落的几朵木棉花,在夕照的敷染之下,仍透着一抹烈亮的惊艳。
结束一个漫漫长冬的恶寒,规划迎接一个欣然的春日。我的心中也有了憬悟,美丽不一定要悲哀,而悲哀也不见得神圣。一念之转,寒冬已远飏,春意正浓。正如不知道当初是谁在这路上栽满木棉花树的,不知道是谁的手笔,把我移植在春日的园林之中。
如今,木棉花树已收回了她所有的花朵,取代出现的是青翠油绿的叶子,一片片轻盈而柔软。数日之间,每一棵树都长得如盖、成荫。等车的人们就把她当做伞,躲在她的荫凉下,任头上的叶子在微风中摇动,透着初夏的清凉。啊,夏天已近了。
一九七八、六.一七.台北
【作者简介】:
张香华(1939.7.30——),女诗人。福建龙岩人。早年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后在美国爱荷华国际作家工作室进修。曾任教于台湾建国中学等,后任《草根》诗刊执行编辑,《文星》杂志诗页主编。结集的作品有:诗集《不眠的青春草》,(1979年星光出版社),《爱荷华诗抄》,《千般是情》,散文集《星湖散记》(1983年四季出版社),诗文选集《只绿身在此山中》等。
【鉴赏】:
这是一篇对生活充满着深隧冷静思索的散文。孤零、稀疏的木棉树象征着空寂心灵,这心灵已对生命和生命的延续的方式悟彻,变得疲惫而无所谓,但却未泯真率,抛开了理性的束缚追索着感受。上帝与你同在也出现了茫然不知所措,陀螺式的生活方式使“我”上紧了生命的发条——紧张而淡漠。
木棉花期如此短暂不正是象人的生命一样吗?真正高质量的生命究竟会有多长呢:哦,其实却一样,花开花落,繁盛和衰败都是生命的形式,何必追求其实在内涵呢?知道了就超然于限数之上了,就由此感怀:“美丽不一定要悲哀,而悲哀也不见得神圣”这是我们每个人生命平凡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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