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秀亚
【原文】:
杏黄色的月亮在天边努力的爬行着,企望着攀登树梢,有着孩童般的可爱的神情。
空气是炎热的,透过了纱窗——这个绿色的罩子,室中储蓄了一天的热气犹未散尽,电扇徒劳的转动着。桌上的玻璃缸中的热带鱼,活泼轻盈的穿行于纤细碧绿的水藻间,鳞片上闪着耀目的银光——这是这屋子中唯一出色的点缀了,这还是一个孩子送来的,他的脸上闪烁青春的光彩,将这一缸热带鱼放在桌子上:“送给你吧!也许这个可以为你解解闷!”
鱼鳞上的银光,在暮色中闪闪明灭,她想,那不是象人生的希望吗?闪烁一阵子,然后黯然了,接着又是一阵闪光……,但谁又能说这些细碎的光片,能在人们的眼前闪耀多久呢?
杏黄月渐渐的爬到墙上尺许之处了,淡淡的光辉照进了屋子,屋子中的暗影挪移开一些,使那冷冷的月光进来。
门外街上的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到户外乘凉的人渐渐的多了,更有一些人涌向街口及更远的通衢大道上去,他们的语声象是泡沫的沸水,而隔了窗子,那些“散点”的图案式的人影,也象一些泡沫:大的泡沫,小的泡沫,一些映着月光的银色泡沫,一些隐在黝暗中的黑色泡沫,时而互相的推挤着,时而又分散开了,有的忽然变大了,闪着亮光,有的忽然消灭了,无处追寻。
忽然有个尖锐而带几分娇慵的声音说:
“月亮好大啊,快照到我们的头顶上了。”
接着是一阵伴奏的笑声,苍老的,悲凉的,以及稚气的,近乎疯狂的:
“你怕月亮吗?”
玻璃缸中的热带鱼都游到水草最密的方向去了。
街上嘈杂的人语声、欢笑声,暂时沉寂了下来。
谁家有人在练习吹箫,永远是那低咽的声音,重覆着,重覆着,再也激扬不起来了。
月亮也似仍在原来的地方徘徊着,光的翅翼在到处扑飞。
门外象有停车的声音,象是有人走到门边……她屏止了呼吸倾听着。
那只是她耳朵的错觉,没有车子停下来,也没有人来到门前,来的,只有渐渐逼近的月光。
月光又更亮了一些,杏黄色的,象当年她穿的那件衫子,藏放在箱底的已多久了呢,她已记不清了。
没有开灯,趁着月光她又将桌上的那封老同学的信读了一遍,末了,她的眼光落在画着星芒的那一句上:“我最近也许会在你住的地方路过,如果有空也许会去看看你。”
也许……也许……她脸上的笑容,只一现就闪过去了,象那些热带鱼的鳞片,倏忽一闪,就被水草遮蔽住了。
水草!是的,她觉得心上在生着丛密的水草,把她心中那点闪光的鳞片,那点希望都遮住了。
她怏怏的将信叠起,塞在抽屉底一些旧信中间。
那低咽的箫声又传来了,幽幽的,如同一只到处漫游的光焰微弱的萤虫,飞到她的心中,她要将它捕捉住……对,她已将它捕捉住了,那声音一直在她的心底颤动着,且萤虫似的发着微亮。
她象是回到了往日,她着了那件杏黄的衫子轻快的在校园中散步,一切象都是闪着光,没有水草……是的,一切都是明快朗丽的,没有水草在通明的水面上散布暗影,年轻的热带鱼们在快活的穿行着,于新鲜的清凉的水里,耳边、窗外、街头没有嘈杂的声音传来。那些女孩子们说话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也许,也许”,她们只是写意的在园子里走着,欣赏着白色花架上的茑萝,一点一点的嫣红的小花:“象是逸乐,又象是死亡。”她记得她们中间有一个当时如是说。那是向着那盛开的茑萝,向着七月的盛夏说的,其实什么是逸乐什么是死亡,她那时根本不了解,也因为如此,觉得很神秘,很美。她想,她永远也不会了解前一个名词的意义了。
她睁开眼睛,又大又圆的月亮正自窗外向她笑着,为她加上了一件杏黄的衫子,她轻轻的转侧:
“一件永不褪色的衫子啊。”
月光照着桌上的玻璃鱼缸,里面的热带鱼凝然不动,它们都已经睡去了,在那个多水草的小天地里。
箫声已经听不见了,吹箫的人也许也已经睡了。呜咽的箫已被抛弃在一边,被冷落在冷冷的月光里。
夜渐渐的凉了,凉得象井水。夜色也象井水一样,在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作蔚蓝色,透明而微亮的蓝色。
她站在窗前,呼吸着微凉的空气,她觉得自己象是一尾热带鱼,终日在这个缸里浮游着,画着一些不同的圆,一些长短大小不同的弧线。
她向着夜空伸臂划了一个圆圈,杏黄色的月亮又忍不住向她笑了,这笑竟象是有声音的,轻金属片的声音,琅琅的。
【鉴赏】:
全文以杏黄月贯穿始终,追忆往日的人事,抒写对人生的理想和感慨。
文章围绕杏黄色的月亮的行踪,穿插着写了玻璃缸中的热带鱼,街上嘈杂的人语声和低咽的箫声。这些构成了本文的意境,其中有对眼前场景的描写,也有对以往生活的追怀;有对明快朗丽,充满希望,快活自由人生的眷恋和向往,也有对现实生活的感叹。格调时而清新爽快,时而悲凄惆怅。昔日与现实,明快与感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杏黄月是本文一贯到底的线索。作品主人公在杏黄色的月亮的行进中展开联想、抒发情感。文章一开始就写天边努力爬行的杏黄色月的月色。用闷热的环境描写烘托玻璃缸中热带鱼活泼轻盈的生活,为后文的情感抒发打下了伏笔。作品中用“鱼鳞上的银光”来比喻人生的希望,意味深长,让人回味无穷。
杏黄色的月亮使作品中的主人公想起了那件藏放在箱底已久的杏黄色的衬衫,低咽的箫声使“她”想起了以往的校园生活:“一切都是明快朗丽的”,“一切象都闪着光。作者对“她”的这段生活的描写,饱含深情,在热情奔放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但这种生命力的勃机豪迈已扎根在“她”的心底,而且时刻发着微亮。“一件永不褪色的衫子啊。”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声,是对充满生活和活力的青春的召唤,是对自由快活人生的渴望。
文章的结尾,格调昂扬起来。主人公“她”把自己比喻成一尾热带鱼,在人生的轨道上画着不同的圆、不同的弧线。文章在杏黄色的月色的琅琅笑声中结束,给人以明快愉悦的温馨感,激发人蓬勃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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