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苏舜钦
【原文】:
予以罪废无所归(1),扁舟南游,旅于吴中(2)。始僦舍以处(3),时盛夏蒸燠(4),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5),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6),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7),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8),三向皆水也。杠之南(9),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10),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亨北碕(11),号沦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12),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13),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14),幅巾以往(15),至则洒然忘其归。箕而浩歌(16),踞而仰啸(17),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18),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19)。唯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20)。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见乎内外失得之源,沃然有得,笑傲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21)。
【作者简介】: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梓州桐山(今四川中江县)人,迁居开封。曾任大理评事、集贤校理、监进奏院,在政治上属于以范仲淹为首的革新集团。后被人借故弹劾,废居苏州多年,并在此建沧浪亭。其后曾任湖州长史。
苏舜钦是北宋中叶的优秀诗人,与梅尧臣齐名,时称苏梅。其诗风格雄健超迈,轩昂不羁,有《苏学士集》。
【鉴赏】:
据说屈原被放逐之后,徘徊于江边,形容枯槁,忧心忡忡,遇一渔人问其故,屈原叹曰:“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渔人笑而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遂扬长而去。沦浪亭之得名,莫非缘于此歌?
读《沧浪亭记》,最突出之感就是一个“悟”字。失意文人逃情于山水是不足为怪的事,但大都意气之举,只堪一笑。而苏舜钦的《沦浪亭记》则通篇洋溢着一种恍然自悔与怡然自得的情绪,内中隐含着一种真悟。
文中开首直叙自己被废的处境,借盛夏的闷热来映衬沉郁的心境,而思“高爽虚辟”之地而不可得更是使满腔忧思无处排解,在这里,作者还沉溺于得失之中而不能自拔,当然也谈不到什么“悟”了。接着作者承接上文,写偶然之中得遇佳处,这使得作者惊喜交集,他采用了移步换形之法,使读者跟着他的脚步,随着他的笔势尽情游览了一番,这种笔法无疑是得益于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的。作者面对“前竹后水”、“澄川翠干”的清幽之境,喜不自胜,徘徊不能去,终于重币购之,这里作者只是取清静之地,遣郁闷之情,仍然与“悟”无缘。
既建沦浪亭,便时时游于沧浪园,这一段描写极具神情,有超越飞升之势。作者以一种酒脱放旷的笔致描绘出一幅寒江独钓般的意境,观者仿佛见一扁舟游荡于湖光竹影之间,舟中人衣袖飘飘,且歌且啸,陶然自处,而与鱼鸟相问答,遗世独立之意味尽在其中。作者既受自然万物之灵气,又复自思往日奔忙于利害之碌碌,恍然自省,不禁愧悔于失此人生“真趣”,充分展示出一种与自然美景心领神会,相融为一的意趣。行文至此已有一种领悟孕育其中,而最后的一段议论则是以文字写出了这种内心的感受,惋惜于沉缅仕宦之过,抒发了笑傲万古的情怀,而以旷达高远的心态完成了一次境界的升华。
但是作者的领悟并不彻底,尚不能忘怀于万物。距禅境还相去甚远。作者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说“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不过虽不能做到渔人一般的不着形迹,比起屈原的执着却还是潇洒超脱的多了。至于这两种情怀的孰高孰低,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篇散文从总的风格上讲,超迈俊逸,豪情充塞于洒脱之中,而其表达的境界也都与苏轼颇有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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