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石灵
【原文】:
法国公园附设的动物园里,有两头狮子,当清晨或薄暮,往往发出一种动人的吼声。每次听了之后,不自觉地有一缕由激动或凄清交织成的酸意,升到胸际。接着是许多遐想挤掉手中的工作,挤断正常的思考。
我想到,它在深山大谷里的情形。
赤日西堕,黄云敝空,长风怒啸,景色为昏。是它出现的最好的背景。于是它或穿越溪涧,或踞伏崖岭,发为长吼,群山响应,声震山林,如果是秋天,败叶萎枝,簌簌地下落。不要说猿鹿狐兔,各自潜隐,即山精魑魅,也将不敢显出身形。
但它现在在笼里。我想到了乌江和圣赫拿岛。
挨着狮栏的另一个拦里,是一只文豹。它不会吼,但据说,它的性子比狮子还急。每次看它,不是在栏里傍徨窜走,就是睡在木板上,却并非在休息,它睁着两只灰碧的眼,一瞬不瞬,射出一股近乎疯狂了的愤怒的光。它在恨,我想这时候,即使是好心的开栏放走它的人,也逃不掉它的抓啮。
过了不久,再去看它的时候,它已不见了,问人,知道并不是搬了家,而是死了。那原因是很明白的。它死得对。如果有人学为批评家,说它是懦夫,是弱者,我将投反对票。
我不是狮子,不是文豹,更不是英雄。然而我却渐渐地明白了狮子的吼,文豹的不瞬地睁着的眼。
小时候,从家里到学堂,约二里路,每次走起来,都要愤慨于怎么这样远。大起来,在外面住了若干年,再回去,有时探探旧日的脚迹,往往觉得走不了几步,就已经到了。这时候,心里会起一种异样的蠕动,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已经失掉了,逝去了。但现在对于有着走不完的马路和弄堂,看不完的脸孔和人事的上海,却又起了一种相反的感觉。是第一次。
马路两旁,高耸着房屋,象撞不破的铜墙铁壁,即使转弯抹角,绕过了一道,顷刻间面前又矗立起一道,绕过一道,又是一道。似乎永远绕不出个豁然开朗的面目。要看到天,是要在那些铜墙铁壁面前注册的,而它们又多么吝啬,永不给你一个一望无际的视野,一方块一长条,是些豆腐干和米达尺。即使低下了仰起的头,顺着马路看去,虽然电杆是数不尽的,街车是数不尽的,但是,在你的眼睛还没有用足了力的时候,它已经转了弯,它已经断了头,心里被挡住了去路。一着急,身上淌下了汗,呼吸也感到窒闷起来。我厌倦,我想到有一副狮子的声带,有一双文豹的眼睛。广大的原野呵,我思念着你,象思念着一切亲爱的人和物一样。
我怀疑我是不是合适于住在城市里。
近来去公园,发现动物园的局面,又有些变过了,两只分栏分居住的狮子,已经迁到一个栏里。我注视栏里的两个动物,恍然地悟出来,为什么好久好久以来,清晨或薄暮,没有听到那摇撼心灵的吼声。狮子原不过也是一种平凡的动物呵!但它却有可爱的地方,它直率。它大概也明白,发不出饱满的又壮又悲的吼声,倘不知趣,是徒然会招来看客的讪笑的。
人是善于恶作剧的
人不但会为凶猛如狮子的动物制出铁栏,设下圈套,使它住在里面,连本性也渐渐失去。有时还会为自己制出铁栏,设下圈套。但这是极悲哀的事。住在别人的铁栏和圈套里一朝觉悟,还可以发下冲出去的愿心。住在自己的铁栏和圈套里,永远没有脱笼的希望的。
但人也是狡滑的,不信你听,倘遇东风的机缘,从百老汇大厦里,每每传来妖声妖气的怪叫。那不是狮子,那是兽中的狈(一种前腿特别短的兽,走路时要爬的狼身上,没有狼,它就不能行动。此处意指困苦寄生之类的东西),鸟中的囮(囮,é音,捕鸟时用来引诱同类鸟的鸟。此处意指可怜的败类)。
【鉴赏】:
《狭的天地》这篇散文在对动物的观照和对人的心里剖析中,刻写出长久禁锢丧失物性的悲哀,以物性的丧失和人性的丧失来对人的深层心理结构进行探测,带有一种悲愤的色彩,透过这层色彩,可以看到作品中飘动的沉重的低鸣和作者那对广阔和自由的渴望,唤醒着沉迷的人群和久睡的人性,同时也使读者产生共鸣和一种心理沟通,去认识现实,认识世界,思索自己的处境。
作者由动物园的狮子启笔,由囚在笼中进而联想到狮子在深山大谷里的自由天地,表明了自己对囚兽这一举动的不满和怀疑,进而又从笼子中的禁锢想到了人的禁锢,“想到了乌江和圣赫拿岛”,那里曾经束缚的是项羽和拿破仑,这样,现代的被囚在笼中的狮子与历史的被囚的英雄联系在一起,得出一种强烈否定禁锢行为的情感,也具有历史感和现实感。由此,引起对人的种种陌生的面孔和心态的充分挖掘和展示,将灵魂深处那种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禁锢的憎恶,借狮子和文豹的眼睛表现出来。狭的天地会改变动物性,而人性的丧失却是由于自设的圈套和精神上的自我抑制造成的。作者小时候“从家里到学堂,……每次走起来,都要愤慨于怎么这样远。”成年以后再回去,“有时探探旧日的脚迹,往往觉得走不了几步,就已经到了。这时候……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已经失掉了,逝去了。”这种微妙的心理感受引起作者对城市世界的观念的变化。在这个现代的都市里,满是对人的自由本性的禁锢、压抑、磨砺和窒息,最终达到扼杀。这里流露出一种对现代文明的厌倦和丧失乡土、丧失真朴天性的悲哀,这种悲哀和压抑使作者发出象狮子一样的哀吼:“广大的原野呵,我思念着你,象思念着一切亲爱的人和物一样”,这种对除去枷锁和禁锢的呼唤强烈地回响在城市的上空,回响在读者的心底。作者憎恶这种对人性的禁锢,憎恶在这种禁锢中的庸俗的现代娱乐,为人类的不能自觉而痛心,嘲笑、蔑视高楼大厦和醉生梦死于其中的人,显示了作者本人对生活的真诚和忧虑。同时,这种感情也是一种尴尬的写照:人既不能适应城市樊笼又不能回到乡土中去的窘困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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