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适夷《雨》抒情散文鉴赏

作者： 楼适夷

【原文】：

窗外，下着雨。这样滂沱的大雨继续有好几天了。壁上苔痕漫漶，把室内的光线涂得更暗淡了。弄堂口积满了水，我不能出去；不过，我也不想出去。这小天地足够容纳我了。况且，室内除掉我，还有我的猫，它蹲在我面前，以爪子擦擦脸，它也给大雨阻住了，否则尽可在外边撒野的。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是寂寞的。

它瞪着眼看我，我也瞪着眼看它。它的眼光是多么慈和，亲切。充溢着爱和同情，这是我在人群中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它的眼珠似乎消溶成一泓水流，在这水波里映出我自己的影子。纵若，我不懂它的言语，它也不懂我的言语，不过，我们会通过相互的爱而彼此了解的。它走近我，以舌子舐舐我的皮鞋，咪咪的叫着。我知道它，它是爱护我的。我很奇怪，正当人们扰扰不已的时候，料不到人与兽之间却会消除去言语的隔阂而相互抚爱；相互了解的。这使我忘却外面的世界，以及世界上的一切恶行。室外的一切都遥远了，模糊了。

外面的雨更大了。宛若创世纪里上帝膺惩世人的那股大水，我们就象坐在诺亚的小船上，离去这个没有爱的罪恶的世界……。

为甚么独有人与人之间不能产生相互的爱呢?我亲眼看见有个佩勋章的人，雇用了一群十多岁的少年，日夜教他们怎样打人，怎样杀人。我更亲眼看见就是他们队里的一个，不眨眼杀掉一个朴朴实实的乡下佬。为甚么要使他们受这样的教育呢?在他们没有知道爱之前，却学会谋害别人了，在他们没有产生同情之前，却已会欺侮别人了。我也亲眼看见人是怎样被人殴打的，拳捶着，足蹴着，难道他们不知道被打的也是人，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么。所有的文明和教育都是错误的。我们要再出发，从爱的基础上出发。这样，人类的生活才会变得有意思起来……

外面的世界是可怕的。只有这方小天地里充溢了爱与和睦，它看着我，我看着它。我们两个往来，从没有想到彼此谋害，妒忌，诅咒和诽谤。所有的罪行都是不存在的，纵若，我们是寂寞的，但是我们有爱，有可以向外面人类骄矜的爱来弥补这样的缺陷的。我真希望：我们的屋子就是诺亚的小船，我们就是诺亚藏着的两种生物。小船载着我们避去上帝予以人类的灾厄慢慢远去，往虹之国，云乡，雨榭……。

雨太大了，承霤里的水声哗啦哗啦的。我们更挨近在一起，它跳到我膝头上，在怀里躺下来。我抚着它，它舌子舐舐我的手背。我们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暖，这温暖使我们能忍受一切，那无止的寂寞，那窒人的潮气，那难以排遣的悒郁……。让我们这条小船航得远远的，让更大的雨水来洗涤这个腌臜的世界吧。

【作者简介】：

楼适夷(1905—— )，曾用笔名林莽、楼建南，浙江省余姚县人。现代作家、诗人、翻译家。1925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剧本《活路》、《SOS》等；翻译有《桥》、《意大利故事》、《阳光底下的房子》等。另有大量诗歌、散文和论文。近年有散文集《话雨录》问世。

【鉴赏】：

《雨》这一散文短篇饱含着一种深沉激越、不吐不快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作品那简洁的画面和清晰的脉络基础之上，层层加深加厚，流畅地倾泻出来，读后令人心神一震，又引人转入默默的沉思。

作品中，作者只安排了雨、自己、小猫几种动物，以雨为线索，贯穿全文，借雨来产生联想，借雨来抒情言志。在连夜的雨中，自己不得不困守在小屋中，同一只小猫共守着寂寞。正是在这寂寞的相伴中，有了新的发现和新的理想。猫儿和人的亲近友爱在这寂寞的世界中，显得那样充实而真挚，外面的世界相比之下更显出昏浑不堪的丑恶面相，人与人之间有那么多的不公平，有那么多的欺压和虚伪。从中可以深深感到作者和全体受压受欺的人的满腔不平和愤懑，人与兽之间的亲近正是人与人之间冷漠、敌视的慨叹：在人与人之间找不到起码的爱，只好把希望寄在动物身上，真是莫大的不幸，莫大的讽刺。是的，某些人竟还不如兽类!而作者对与小猫的亲近和满足，也正是以心痛的笔，反写着无形的悲哀。随着雨的加大，这种痛心尤见增长壮大，终于，作者从心底喊出了多数人的愿望：摆脱这个没有爱的罪恶世界，“让更大的雨水来洗涤这个腌臜的世界吧”。在这久受压抑、寂寞的感情的总爆发中，作品嘎然而止，而让情感的惯力带着读者进入更远更深的联想的宇宙中，继续探索，不时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