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严阵
【原文】:
凡是到过黄山的人,都知道黄山的烟雨是幽奇的。它有时在濛濛之中,透出一抹隐隐浅绿,有时在茫茫之外,露出一团淡淡水红,它有时能使崚增的高峰,只留下模糊的轮廓,看去素默而又淡远,有时又能使嶙峋的深谷,忽而银涛纵横,视之绮丽而又雄绝!
而在有些时候,壁立千仞之间,云初出时,望去不过如轻纱一缕,有些时候,乱峰嵯峨之下,微雨过后,又会涌出一片汪洋。它有时象一块神奇的面纱,在奇峰秀峦间,幻出一个朦胧虚妄的神话世界,有时又象一砚淡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浸染出气韵非凡的美丽画图。
记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黄山时,杭州国画家吴老先生送我的一幅“黄山烟雨图”上,就曾这样题道:
一重云绕一重山,
三十六峰往复还,
拂袖烟雨半天外,
不知何处是人间。
黄山的烟雨虽然幽秘奇妙,变幻莫测,但却只有一次,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那是一九七五年三月。
相隔十多年,重又回到江南,一路之上,杏花春雨依旧,望着一脉烟雨中的黄山,云雾沉浮,峰影隐现,便不由使我想起已经丢失了的“黄山烟雨图”,和那位常常倚着紫云楼的石头栏杆,面对桃花峰的朝云暮雨奋笔作画的老画家来。
使我不胜庆幸的是,我竟在途中偶然得知,经过十年动乱,这位老画家不但依然健在,而且在有关部门的约请下,此刻正在黄山作画。
于是,在那迷濛的烟雨中,我又来到了黄山。
三月的黄山,还见不到有多少春意,加之我到的时候正值时近黄昏,细雨绵绵,所以游人几乎是绝迹的。
当我经过桃花溪上的石桥,透过暮云疏雨,停步看时,只见那些当年灯火辉煌,游人出没的亭台楼阁,正门窗紧闭,悄然无声,在越来越浓的雨气和暮色中默默沉沦。于是,一种独步空山的孤寂之感,便突然象迷漫的烟雨一般,袭上了我的心头。
一时之间,我只听见桃花溪的水声如泣如诉。
恰好正在这时,烟云过处,紫云楼的石栏杆旁,朦胧之间,露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娇小的影子。
暮色溟溟,云雾漫漫,眼看象巨石一般兀立的山峰,渐渐变得模糊而厚重。我所寻找的老画家,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来到紫云楼下,仔细看时,我才知道那个在浩荡的烟云中间的粉红色的影子,原来是一个双手抱住石头栏杆,正在低声饮泣的少女。
她的头完全埋在两臂中间,纷乱的黑发上结满了雾气凝成的小小水珠,那粉红色的罩衣被雨水打湿的地方,颜色显得格外清艳。
于是我蓦地感到,刚才听到的桃花溪的哭声,仿佛正是来自她的胸中。
“请问,杭州来的画家吴老先生,是住在这里的吗?”
听见我的问话,她停住哭声,把埋在两臂间的头儿微微抬起,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透过被泪水模糊的眼帘,向我呆呆地望着。
这时我才注意到,从她身前石头栏杆上流下的雨水和泪水的细流,此刻正通过她手中画笔的斑竹杆儿,一滴紧接着一滴的向下滴落着。使我不胜惊讶的是,在她手下,摊在这黄山烟雨中的,正是一幅画家吴老先生尚未完成的“黄山烟雨图”泼墨长卷。
紫云峰和珠砂峰的崔嵬巨影,不断地向小楼压来,桃花溪的水声依旧如泣如诉。在漫涌潜流的烟云中间,听了这位少女的叙说,我才知道她名叫若耶,是吴老先生的独养女儿,她因为幼年丧母,孤苦无依,所以从小就跟随吴老先生,踏山访水,磨墨作画。
“为什么不见吴老呢?”
经我这么一问,她那双在翘起的眼梢下含泪的眼晴,突然象惊过一阵烟雨,重又沉郁暗淡起来。
她低头沉默了好久,用力忍住眼角边莹莹欲滴的泪珠,半晌才低声说到:
“他死了!”
“他死了?他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不是还在这里作画的吗?他什么时候死了?他为什么死了?……”
想不到这一连串的问话过后,四下竟突然间显得格外死寂。我定神看时,只见小楼空空,滚滚的烟云破窗而入,那个身穿粉红色罩衣名叫若耶的少女,顷刻之间,也已经踪影全无。
“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去了呢?”……
那天夜间,潜入我梦境的桃花溪的水声,仿佛一直都在重复着这同样的一句问话。
第二天早晨,还是听不到那个失踪少女的消息。直到我独自一人穿过天都峰那巍峨的巨影,由莲花沟拾级而上,走下百步云梯的时候,才从几个挑山工的谈论中得知:在昨晚无边的烟雨中,一个穿红衣裳的少女,迈过西湖门前栏杆的铁链,投下了茫茫无底的悬崖……。
听了他们的谈论,我心中不由想道:啊,那个在烟雨中投崖的红衣少女,莫非就是若耶?
我奋力攀登,一口气来到了西海门。
可是,当我在排云亭前凭栏眺望时,眼前只见一片静悄无声的茫茫云海。那迷漫的云雾,平铺横排,直泻漫涌,犹如沧波万顷,一望无际。那丹霞峰,那云外峰,那石床峰,那石鼓峰,也早已被那浩浩奔流的云浪所湮没,早已被那绵绵无尽的雨丝所笼罩。只有峙立在西海群峰最高处的天狗望月仙女绣花等奇景,才在那一抹淡灰的云流中间,偶而崭露。
此时此刻,也只有在此时此刻,我才真正看到了一幅既缠绵悱恻,又磅礴雄郁,既能漫卷氲氤的苍天,又能拍击我心灵的峭壁的“黄山烟雨图”。……
吴老先生的死,他女儿若耶的投崖,和黄山那场凄迷的烟雨,这些年来,一直在我的胸中回旋。有时在夜阑人静的寒夜,我的枕边,忽然会响起桃花溪的水声,那淙淙不息的水声里,仿佛依旧在重复着那个声音:她到那里去了?她到那里去了呢?有时在曙色迷离的清晨,我心中也会突然展现出一幅“黄山烟雨图”的泼墨画卷,那瞬息万变的烟云中间,也似乎仍然回荡着一个遥远的回声:他在什么时候死了?他为什么死了?
这些一直在我心头回旋的疑问,直到最近来黄山,才得到了明确的回答。
那是一个难忘的日子。三月的烟雨,依旧浸染着黄山的群峰。在这濛淞的春雨里,在那浩荡的烟云间,时时有倩踪簇簇,处处有俪影依依。虽然黄山的春天,还没来得及展现出它那高古而又绮丽的姿容,可是,从那浮动的云雾里,人们却已经清楚地感觉到,那正在苏醒的大地的气息。就在那洋溢着一片陌生的欢声笑语的桃花溪畔,一位从海外归国访问的画家,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问及吴老从前送给我的那幅“黄山烟雨图”时,一面望着在烟雨中灿然一新的紫云小楼,一面把画家吴老的遭遇告诉了我。
我从他的言谈中得知:由于吴老的泼墨山水,功力非凡,气韵雄浑,加之书画双绝,在海外早负盛名,所以十年动乱期间,凡知道吴老的,莫不为他的遭遇担忧。后来国内传出消息,说吴老安然无恙,又重新得到作画的机会,大家这才放下心来。怡巧正在这时,吴老在美国的一个学生得知佳音,高兴之下,便寄了一封信来,表示愿意在海外为吴老筹备一个画展。谁知这封普遍的信件,竟成了吴老里通外国的罪证。因而在他从黄山被逼回的当夜,便被活活地折磨死了。
听过这位画家的叙述,在今天黄山的烟雨中回顾旧时的那场烟雨,苍茫之间,不禁使人有恍若隔世之感。在对那场缭乱而又模糊的梦境一般的烟雨的忆念之际,我不由感伤地叹息道:
“可惜啊,他的女儿若耶……”
“她?”
没等到我把话说完,那位从海外归来的画家,便突然间发出了惊喜的喊声。我随着他抬起的手臂,向紫云楼凝神看去,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时在那云烟涌动的石栏杆旁,竟然,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娇小的影子。
“那是谁?”
我的问话几乎脱口而出。
“不认识吗?那就是吴老的女儿若耶呀!”
他回答得平静而又自然。
“若耶?她不是在前几年投崖了吗?”
默默之间,我的面前突然又浮现出那个满脸泪痕,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站在烟雨中间呆呆地看着我的女孩子。
“你还不知道吗?若耶,她没有死。”
画家向被烟雨湮没的紫云楼重又看了一眼,便在桃花溪淙淙的水声中,接着说道:
“她确实没有死。当年,她得知吴老的死讯以后,想到自己前途渺茫,便绝望了。可是事又凑巧,她在西海投崖,正好被一棵古松接住。被当地进山采药的老翁救起以后,她便一直留在这奇松怪石苍烟紫雨之间,勤恳劳动,奋力作画。“四人帮”被粉碎,她考上了美术学院。……”
画家说到这里,那微带寒意的春风忽然拂面而过,在云烟一般的雨雾涌过后,那现出一线亮光的天际,便接连着露出一排崭新的奇峰。望着紫云楼上那个粉红色的影子已经消失的地方,那位海外来的画家,便浮起满脸笑容,欣然说道: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有人要为吴老在海外举办画展的事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沿着桃花溪的岸边踱步。
“告诉你,这个展览会,现在已经正式开始筹备了。不知你听说没有,吴老临终之前,曾经在这里留下了一幅尚未完成的‘黄山烟雨图’。这幅画后来被宾馆的工作人员收藏起来。若耶这次到黄山来,就是来补绘吴老那幅已经搁置多年至今尚未完成的‘黄山烟雨图’的。”
“补绘?由若耶这个女孩子来补绘?”
望着眼前涌流的烟云,想起那个曾经在这片烟云中痛苦地穿越过的模糊的红影,我那没有说出口的耽心顿时不解自消。由这在黄山烟雨中死而复生的第二代人所精心补绘的先辈遗作,一定会充分而又真实地表达出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烟云一般磅礴的气势和群峰一样屹立的魂灵!
如果要在这幅新补绘的“黄山烟雨图”上题字的话,我想,最好能把吴老当年的亲笔题诗,略微改动一下:
一重云绕一重天,
三十六峰往复还,
不在烟雨半天外,
才知何处是人间。
在我停步沉思的瞬间,想不到那位从海外归来的画家,已经沿着淙淙奔流的桃花溪独步而去。望着他在黄山幽奇的烟雨中渐渐模糊的背影,我不禁想到:莫非他就是曾经在海外为吴老筹备画展的那位吴老的学生?
【作者简介】:
严阵(1930一 ),山东省莱阳县人。现代诗人,作家。著有诗集《淮河上的姑娘》、《乡村之歌》、《江南曲》、《竹矛》、《花海》以及长诗《渔女》、《山盟》、《海誓等。
【鉴赏】:
《黄山烟雨》这篇散文写的是国画家吴老先生及其女若耶的故事,同时经常引用黄山烟雨来为行文描字作注脚,感物伤人,寄托了作者对吴老深深的虔诚和尊敬,而在这自然风光和人世沧桑的聚合中体现出了时代的变化,更属难得。
作品全篇都贯穿着浓淡相宜的黄山烟雨,故事在烟雨中展开,情感在烟雨中酝酿,既领略了自然界雄奇绮丽的物色,又给文章增添了厚重的情感氛围。作品从黄山烟雨的描绘入手,纵写勾画了变幻莫测、气韵非凡的壮丽景色,抒发了作者对自然的由衷赞美和热爱,更重要的是以此为基础,把全篇建筑在一种幽秘奇妙、曲径通幽的气氛中。正是这黄山烟雨,引出系在“黄山烟雨图”上的人间的无数悲喜感伤,给作者印象最深刻的绝不是孤零零的景色,而是寄托在景色上,裹在烟雨中的心酸往事。作者为了寻找国画家吴老先生,在不见多少春意的初春,重游黄山。一路又是烟雨的连锦不断,暮云黄昏,游人匿迹,一种沉重压抑之感象个幽灵在作品中升起,令人不安。果然,在与若耶不期而遇后的那寥寥几句对话,悲戚沉重,吴老的死讯如同一直伴随着作者的黄山烟雨滚滚压来,不仅粉碎了作者的希望,而且粉碎了生活中的美和善,若耶的投崖更使这种悲感加厚加重。这时,作品中的黄山烟雨大逞其能,强烈地渲染了神秘而悲伤的气氛。从中我们不禁体会到它的变幻不定恰好也是社会生活跃动不宁、动荡不安的反映。这种人世间的悲剧,夹杂着不平凡的黄山烟雨,自然而然在作者、也在读者心头烙上抚不平的印迹。作者又利用文中的悬念,笔调一转,书写了生活中的另一面。在这里,环境依旧是老样子,但人们心头的背景气氛却截然不同,在此处,作品暗含着时代的变化给人们心灵的巨大影响。不再有以往的凝重,而代之以明快;不再是以往梦幻的破灭,而代之以不断的新的发现、新的希望。从与归国的海外画家的长谈中,得知了吴老和若耶的消息,疑团解开了,虽然有许多惋惜,但仍有新的希望产生。此时的黄山烟雨,也仿佛是透明的,失去了以往的幽秘凝重,“在今天黄山的烟雨中回顾旧时的那场烟雨,苍茫之间,不禁使人有恍若隔世之感”,的确,这是两场烟雨,是两种烟雨,更是两个时代的烟雨。作者以这变幻的黄山烟雨中向我们展示着变幻的时代,变幻的人生,一波数折,紧紧地吸引着读者。在自然景物中书写着人生的哲理和情感,在人生的悲喜中融汇着自然景物的变幻多姿,两者很好地结合,恐怕是这两篇散文的最大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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