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讲理的老子不下雨的天。父亲就是我们头顶那片不下雨的天,从未给予过我们应得的滋润。
儿时,认为父亲似天上厚厚的积云,让我们承受着太多的窒息和压抑。“不许上树,不许到河边去,不然就打断你的腿!”心里不服气,可行动却老实多了。“往后再逃学,不完成作业,叫先生寻到屋里来,我就给你一个尿粪车子,给我拉尿粪去!”那次我一夜未眠,心想,若真叫我去拉大粪,还不被同学给笑话死,父亲一贯是说到做到的。自此我再也不敢逃学了,学习很用心,作业写得工工整整,本子正面写完了又写反面,铅笔头捉不住了便找根小竹管套上继续用,半年后,老师特意上门当着父母面大加夸奖我,夸我勤学,夸我节约,夸我聪明是个难得的乖娃。父亲看着我,脸上浮出吝啬的微笑。过年了,父亲额外奖励我三百响小红鞭和十个双响大雷子。人常说父与子之间天生就有一道永远也揭不去的隔膜。我与父亲三十多年没有单独谈过一次话,母亲说我和父亲简直就是一对天敌。这种男人之间的征服与抗拒,沉默与对立往往给百年之后造成亲情上难以弥补的追悔和遗憾。
父亲在我们兄弟姊妹的印象中就是严厉、冷漠、急躁的暴君。大姐生性笨,所以老挨父亲的打骂,每见父亲,她必战战兢兢,愈如此父亲越见不得她,父女如同水火。姐姐出嫁那天,父亲没闪面,事后听人说那天父亲圪蹴在庄外哭呢,声如闷雷。姐姐出嫁后,他只去过姐姐家三回,我们常劝他去,他只摇头。气得大姐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父亲。我与父亲的性格截然相反,母亲说我父子前世就犯相。所以在政策和经济上很少得到倾斜,直到我娶妻生子都没享受过优惠待遇,分门立户后,关系一度特紧张。有次,我的面粉袋空了,就依着分家协议去粮仓装麦子,刚装了半袋儿,忽听炸雷似的一声:就问你打算吃到啥时是个止呀,唵!惊恐间回头看见父亲黑虎虎的脸,目光咄咄逼人。我和妻一句话也递不上,只觉得委屈和恼羞。几年后我开宅建府搬出了老屋,父子关系才渐渐缓和了。而弟弟的脾性酷似了父亲,一座山上有了两只虎,你想能安宁吗?一开仗弟妹就来叫我,久了爱人就劝阻:你去说谁呀,咱爸即便不占理,也说不得,他是咱头顶的天,谁敢违天命!于是,弟弟的好多创业计划都被天命扼杀在萌芽之中:两年前,弟弟谈妥了几个工程的土石料运输项目,现有的一台车不够用,急需再添一台。车是看好了,可这项大开支必须父亲首肯才行。弟弟两口犯难了,父亲不会同意的。大家心知肚明,父亲的理财原则是只许进不许出,更怕我们把他辛辛苦苦铸成的银盆盆踢碎了。态度很执拗:我没有,你就甭想了。我劝他把弟弟一家四个人名下的那份给人家。他急了:存死期了,急着踢腾完咱不过了!甭说了,谁说也没用。我费尽口舌也没说服成功,眼看工期紧逼,弟弟急了,搬来舅舅、姨夫、本家能说上话的哥哥对父亲展開轮番攻势。父亲让步了,硬气了一辈子的父亲首次败在了儿女阵前。父亲把钱交给弟妹时仍不情愿道:就这些家底了,踢踏完了咱都喝西北风去!
母亲走了,丢下父亲形孤影单,没了吵架的对象,没了端水递饭的人,没了唠唠叨叨的伴儿,父亲突然衰老了,精神瞬间颓废,只余下倔劲儿,越发不讲理了。不讲理的老子,不下雨的天。老小老小么,你们要学会装聋作哑,多忍让忍让。每当父亲在家胡闹时,长辈都如此劝我们。因胆结石动过两次手术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耳顺了,心慈了、性柔了、少管闲事了,笑成了他脸上唯一的表情。一年后,他又感觉肚子隐隐作痛,我们猜想是否胆管又结石了,去医院检查,结果没有。之后,他隔段时间就喊肚子疼,再去医院,大夫诊断为胃溃疡,打了几天针吃了几服药就好了。半年后,我发现父亲瘦了饭量大减,就问他,他说肚子又疼了,比以前更厉害,我就让爱人和弟弟、弟妹陪父亲去市二院,找好友贺小娟给父亲做胃镜检查,病理结果显示父亲已经胃癌晚期,全家人彻底懵了!
有天我出差回来,弟弟说父亲不闹了,再也闹不动了。我赶忙过去,弟妹小声说:咱爸几天已不太进食了,连门也出不了。看父亲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面庞瘦削,双眼塌陷,听见动静就似睡非睡地挪挪头,双手乏力地抚摸着被角,我爱人赶忙替他抻好了被子,父亲喃喃自语,可我们听不见,我鼻管阵阵泛酸心颤颤的,面前这位昔日猛虎似的人物如今却落入了病魔的平阳,威风不再。
到了客厅,我问爱人女儿呢,她说在家。弟妹就让侄女打电话叫,电话通了,我接过来:许妍,过爷爷这边来,带上相机。女儿问:带相机干嘛?给你和爷爷照张像,你一去上海,回来就见不到你爷了。话落音就觉着一股酸楚直冲脑门,双眼潮热热的,再说话就泣不成声了。一家人第一次为这片即将塌陷的苍天痛洒热泪。
送走父亲第二天,再走进老屋,见屋门上锁,我心顿时一颤,鼻子就酸酸的,顷刻间发现这里不再是我的家了!等了一会儿弟弟回来,我们进了屋子,此间已物是人非。上屋里没有了可牵挂的人,床是空空的,不见了父亲缓缓转过头来的情形,听不到父亲含糊不清的问候:“才下班,吃了么?” 再也不能走过去斜坐床头抚握着那双宽大瘦硬的手问长问短了,端起那只白瓷口杯,呆瞅着塑料吸管晃来晃去,耳边就响起父亲喝水的吱吱声,“呵……不喝了,好了。”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了,喉头不可遏止地急促哽咽,耳边又无序地回放起入殓时我妻那扯心扯肺的哭诉:“爸呀,你这一走,我,我咋给你孙女说呀,她要问起你,我给她说啥呀吗……”其声牵割着人的心肠不住地往一块揪,妻子对父亲的关慰胜过我,所以父亲也疼爱她。
父亲是我们心中不曾晴朗过的天,七十五载布雨行风,忙碌不歇,自己与阳光不睦,我们便难得灿烂地活着。如今想来其实也并非如此,坚守苦难也非他的初衷,否则,他为何要舍身于恶浪激流中救回两条年轻的生命呢。他知道阳光下的生活弥足珍贵,所以他用自己的身体承接了风霜和雪雨的侵扰与摧杀,庇护着我们,为我们播种可逸享永久的温暖与舒适。
现在,这片天塌了,今后不论是疾风苦雨还是烈日酷暑,都得我们自己承担,我们将像父亲那样充当起自己儿女头顶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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