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我通常会拿一块抹布,这里擦擦那里抹抹。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在飘落灰尘。尘埃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最细微的夹缝,最隐秘的旮旯。没有什么能逃脱,没有谁能逃离。擦了又落,落了又擦。人类与尘埃的抗争,无休无止,没有尽头,就像西西弗斯永无止息的劳役。
刚拖过的地板,隔天就有了粉尘。几日不擦的书桌,桌上的瓷瓶、水晶天鹅,在尘埃中,和你之间就有了一层薄薄的隔膜。几天前随手搁下的书,还是当时搁置的样子,书脊向上,人字形屋顶一样伏在桌面上,但是再次拿起时,指上已经有了粉尘感,让你看到纷纷剥落的时光,恍若隔世,要拿布擦擦,手也要重新洗过,才能再继续读下去。那排你经常走过的道旁树,又落满了尘埃,萎靡邋遢,要等待一场雨的清洗。若是一座落满尘埃的房屋,总会给人不好的联想,与破败、凋蔽、荒凉、衰微、没落、离散、遗忘之类有关。所以古人讲究晨起洒扫,《朱子家训》第一条就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这是一个布满尘埃的世界,我们称之为尘俗、尘世、尘网。风吹过,灰尘扬起。车马奔驰,建筑物拆除轰塌,都能腾起烟尘,但大多数时候,我们看不见尘埃飘落。我们经常见到的是有形之物上蒙了灰白的一层,指尖抹过粘上了灰黑,两指肚对搓,有颗粒粗糙感。只有在阳光穿过门窗,斜斜照进幽暗的屋子,形成一束光柱,这时,你能看见光柱里上下翻飞的浮尘。无数银白或金色的颗粒,缓缓地升腾、浮沉,似乎还伴有丝缕淡白青烟,看久了,整个光束都在缓缓旋转,像一部记忆的默片正在放映。
缓缓流淌的时光中,除了风,除了水,好像没有什么能抵住尘埃的覆盖,然后自身也一点一点地风化,剥蚀,化作尘埃无声飘落。所有的生命最初都是光鲜的花,靓丽的枝叶。一个刚降落尘世的婴儿,眼眸清明如水,目光也是清澈无尘的。渐渐地,水在干涸,生命落满尘埃,后来,生命自身也在洒落尘埃。某一天,你惊见镜里朱颜瘦损白发侵袭,青春已是难以拾掇。容颜,从哪一刻开始衰老?第一根白发,何时出现?满头黑发,是哪个秋天开始稀疏?光洁明亮的额,何时不再光洁?洁净的脸上,如何落上第一滴黑斑?你的目光开始模糊浑浊,走在街上,触目皆是岁月留痕。川流不息浮动的人脸,大多憔悴疲惫、漠然、世故。而疾病厄运困苦,日常琐屑的烦恼,人事的沧桑,生存的奔忙,多多少少都在容颜留下隐约的印记。此刻,行走中的灵魂或许轻盈或许沉重,但那满面尘灰烟火色啊,却是怎么洗也洗不去了。
尘埃,那些形而下或形而上的尘埃,就这样以一种你看不见的形式飘落和覆盖,从皮肤到骨血,从眼睛到心灵,不知不觉就覆盖了一个人一生的光阴。
尘埃来自焦渴、枯萎、龟裂、破碎、崩塌、死亡,来自落叶枯草残花虫尸,甚至最坚硬的岩石,也来自生命中看不见的山崩海啸、听不见的惊天动地。是的,这儿那儿,每天总有一些东西枯萎,现出裂缝,坍塌,破碎。也许你听了惊心,别人却听不见。日复一日,就像尘埃的聚散,一些东西无可挽回地消逝了、远去了,就像歌里唱的“在晚风中渐渐飘散”,而另一些东西却不断堆积,在内心形成一座座惊心的废墟或雕塑。岁月沧桑,风雨侵蚀,花未开,叶未展,尘暗旧貂裘。岂止是英雄泪?多少鲜活的生命,多少原本美好的情谊,还有梦想、期盼、追求,都化作叹息落地成尘。
尘埃渺小卑微,飘落也无声无息,难以察觉,却又强大无敌,威力无比,以可怕的耐性铆着劲,缓慢低沉,默默挺进,坚定地征服,占领。放眼世态荒凉,几乎没有什么不会衰朽,跌落成尘。一切都抵不住岁月的雕刻,剥落,苍老,现形。墙皮成片脱落,碎成粉屑。往事缄默,尘封,在尘封中渐渐成尘。侵蚀、斑驳是常态,而覆盖、湮没几乎像宿命,无可抵抗。一切都会化为尘埃,以尘埃覆盖着尘埃。没有永恒,尘埃才是永恒。其实尘埃也不永恒,一阵风就能把尘埃吹散,灰飞烟灭,谁知道尘埃又去了哪里。
但是,时光和泥层之下,毕竟也存留了一些美好和精华,比如玉石,比如千年琥珀、万年蜜蜡。一些人或事物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有了某种不朽的精神,尘埃也奈何不了他。这是这个世界留给我们的希望和信仰。我们成不了玉石琥珀,还可以像菊花、腊梅那样,零落成泥碾作尘时,默默守住一份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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