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端阳一过,母亲就会下田扯稗子。
稗子这东西,是个假聪明。开始时混在稻秧里,偷偷争水争肥。母亲天天从田边走过,也没发现它。但过了端阳,它就憋不住了,使劲蹿个,冒出头来。要是它能再憋上一段时间,说不定母亲就去干其他事情,把它忘了。等她干完事情回来,它已经扎稳了根。再去扯,会一扯一个大坑,连旁边的稻秧也跟着扯起来。那时母亲也许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它长下去。可惜,它就是憋不住。
那段时间,阳光和雨水交替频繁。母亲没扯几根稗子,天就下雨了。她披上一张白油布,继续扯。雨滴砸在秧叶和稗叶上,溅起一层水雾,好像要把稗子藏起来。母亲摸着稗子,从秆一直摸到根。然后分开五指,像个筢子,往上一捞,稗子就被扯掉了。扯了七八根,拴成一把,丢在田坎上。一块田,能有十多把。母亲将它们装进背篼,背回家去。
也可能烈日当头。母亲分开稻秧,汗珠滴进水田里,叮当有声。水田光亮如玻璃,能照见她的皱纹。母亲常说:我老了。是的,她就是在那些稻谷和稗子中间变老的。
我家有三四亩田,母亲要忙两三天。扯完稗子,她会生一场病。小腿痛,牙齿痛,头也痛。这几样病,每年都在那几天等着她。她一次也没躲过。哎,吃了那么多次亏,她也不吸取点教训,想个办法躲一躲。
我心痛她,给她打电话。别扯了,让它长算了,我说。少收几斤稻谷算个啥嘛,我还说。进城多年,我早已习惯不把稻谷和稗子当回事。母亲答应了。可放下电话,又下到田里。弄得我在电话这头干着急。
我向妹妹求援。她住在县城,跟母亲只隔十几里路。她带母亲逛街,上超市。吃不吃榴莲?妹妹逗母亲。母亲点头。比屎还臭,还吃不吃?吓得母亲赶紧跑开了。这是美国苹果。母亲睁大眼睛,睁得和找稗子时一样大。那是肥牛肉。肥在哪里呢,她问妹妹,咋一点看不出来?又带去挑选花衣。老都老了,别挑花了眼,妹妹提醒她。
挑花了眼才好呢。眼花了,就看不到稗子了。第二天早上,她收拾好新买的花衣。回去扯稗子了,她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每年的情形,大致都是这样。多年下来,母亲的花衣装满了一柜子,但她还是把稗子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妹妹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几个暑假,我回去看母亲。那时稻谷和稗子快熟了。机耕道两边,一眼望去,高的是稗子,矮的是稻谷。我扯起一根稗子,量一下,它比我还高。稗穗沉甸甸的,有半尺长。看得出来,它长得不错。大多数田里,稗子都长得不错。田的主人,像我一样进了城,没时间扯掉它们。爱咋长咋长,能收多少收多少,他们大多这样想。对于那些长得热热闹闹的稗子,他们已经没有多大兴趣。
我家田里的稗子,在村里算最少的。那是母亲用一场病换来的。扯掉稗子,今年又增产了,母亲笑着对我说。她脸黑,不笑还好,笑起来更见苍老。但母亲是真的高兴,为那些即将成熟的稻谷,也为那些被扯掉的稗子。可我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的欢乐,早让城市带走了。我让母亲,在她的城里儿子面前,显得好孤单。
有一天吃中午饭时,我问,年年扯,还是很多吗?多,不扯不行,母亲回答。看来,她这一辈子,算是和稗子耗上了。一个生病,一个送命,像对仇人似的。其实,母亲和稗子是完全可以不这样的。母亲不扯稗子,起码可以少生病,多活几年。至于稗子,随便找个地方,都比长在我家田里强。如果这样,那多好。
吃过饭,母亲去沟里洗最后一次扯回来的稗子。洗得干干净净。稗子一身绿,比长在田里还水灵。嫩一点的,母亲细细切碎,拌上米糠,捧给猪吃。但两头大白猪吃惯了父亲煮的稀饭,只吃了两口。母亲又捧给鸡。鸡也不吃。母亲只好把它倒进粪堆。过了一二十天,种秋豆要肥,她拿木棍扒开一看,稗子还是绿的,还是稗子的样子。不得已,她又把粪堆封好,打算再过两三个月,拿来种冬麦。
老一些的,母亲扔在院坝里。晒几天,稗子轻飘飘的,能飞起来。有一天,我在灶上做菜,母亲帮忙烧火。她塞了一大把稗子在灶膛里。稗子不易燃,弄得满屋是烟。我躲了出去。过一阵转来,稗子燃了起来,慢慢化为灰烬。母亲让烟熏出了泪,坐在灶下揉眼睛。好像是为了某种特别重要的东西,她和稗子始终在较劲。她没输,它也没赢。到底是啥东西呢?我也不清楚。但肯定不只是那几斤多收的稻谷,也不只是那几根多长的稗子。
今年,母亲满七十岁。她也许是村里最后一个扯稗子的人。但她还会扯下去。稗子也会长下去。
吃了稗子几十年亏的她,不会躲开。
吃了她几十年亏的稗子,也不会躲开。
倒是我们这些人,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躲得远远的,给自己母亲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家,给稗子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村庄。
(作者单位:四川省凉山州民族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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