葈耳
葈念xǐ。《本草经》里叫葈耳,民间不叫这个名字。时珍说,葈耳就是卷耳。我读一首来自《诗经》的葈耳你听: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周南·卷耳》
这么风雅的卷耳,来自天籁。读一遍,心香。读两遍,空气都清香扑面啊。不过,我还要告诉你的是,葈耳的俗名叫苍耳,菊科。葈耳到了秋天,结了果实,像枣核,全身伸着钩刺,就是大名鼎鼎的草药苍耳子。
我喜欢得发疯的草药,古人可不一定喜欢。你看,王逸就说了,椒瑛兮湼污,葈耳兮充房。说葈耳是恶草。为什么呢?因为葈耳有小毒,人吃了中毒后天旋地转的,很不好。王逸是《楚辞》里的贵族,追求唯美,容不下一点不美的东西。不像我,布衣平民,看什么草都好得很呢。
其实,葈耳是真的好,有点小毒算什么,哪一味草药还不带点儿脾气呢。时珍说,卷耳,苓耳也。《集传》曰,葈耳,叶如鼠耳,丛生如盘。你想想,多么优雅的好草药啊。
卷耳的叫法来自于周定王的《救荒本草》。古籍说,卷耳的嫩苗可食用,淘洗,炸熟,水浸泡,凉拌食,可救饥荒。这个炸熟,不是拿清油炸熟,而是用开水烫熟,我们河西也是这样叫的,说把野菜炸一炸。你想,嫩葈耳叶是救饥荒的,饥荒年间哪儿有清油呢。不过,你要知道,葈耳是有小毒的,是在饥馑年成来充饥养命的,平日里没事最好不要吃,没那么好吃。人在饥寒的时候,求生的欲望驱使,体内迸发出来奇异的免疫能力,可以过滤抵抗野草野菜的毒性,达到活命的目的。特殊情况下,人体吞噬细胞的攻击力会加强。至于平日里,那些强烈的免疫力是不会有的,吃了要中毒。
古人讲究养生,说道法自然,凡事都不要走偏岔极端,不能吃太离奇的东西。熊掌、猴脑、穿山甲之类的。吃进去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把它们身体里的毒素也吃进去,把它们心里的怨气也吃进去。没有哪个生灵喜欢被人吃掉。不是在饥馑年代,人体的抵御力很弱,没有办法消化这些怨气毒素,时间一长就会积聚致病。
所以,我以为,吃素是最好的。就算食肉的话,就吃被我们供养的动物,猪鸡、牛羊、鱼虾。至于野生的生灵,都不要吃了,它们又不欠你的,祖辈就生长在山野里,招惹谁了。濒危植物也口下留情,人来世上,不是为了吃光喝尽。
葈耳的叶子青白,瘦一点的像鼠耳朵,肥一点的浅心形,慢慢都长成阔楔形,边缘有锯齿,不甚锋利,钝钝的。也开花,很细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小小的花朵上,栖息着一只长腿的蚊子,收拢了薄薄的羽翅,歪着脖子呆呆想心事。结果实,苍耳子全身的勾刺像无数的小爪子,跟着风四处溜达。你走过去,就粘附在你的衣裳裤脚,连长发上都是。牛羊走过去也一样,野兔蹿过去也一样。死缠烂打,就跟着大家走,散布他处。落在哪里,哪里扎根长叶,随风摇曳,快活得很,一点也不知道忧愁。
苍耳子治疗慢性鼻炎很好,可用苍耳子三钱,辛夷花二钱,葱白五钱。先将苍耳子与辛夷加水,煎取浓汁,候冷。再将葱白用冷开水洗清后捣汁冲入,用药棉蘸药汁塞入鼻中。治风湿痹痛、治外感风邪所致的头痛都有疗效,得遵医嘱,不可过量中毒。服用苍耳子的时候,忌口,猪肉是绝对不能一起吃。
卑相
深浓的荒漠,落了霜,月光打不透,是卑相黑枯枯的影子,是沙丘灰淡的影子。一匹沙狐狸,拖着妖娆的尾巴,爪子轻轻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一滴墨水一样,倏然渗进卑相丛的黑影里,啥也看不见了。一会儿,探出脑袋来,在月光里张望,一纵身,倏然消失。卑相丛里,留下一架沙鸡的骨架。
卑相可不管这些。沙狐狸也罢,沙鸡也罢,都是世尘的过客。唯有它自己,才是千年的老妖,淡定恬静,不狐媚也不妖冶。大漠的地脉气从沙滩里钻出来,朝着天弥漫而去,潮潮的。卑相在潮湿的地气里悠闲梳头发,一根,两根,无数根。也不挽个发髻,就那么披散着,拂掠着沙地。当然,花还是要戴的,小小的黄花朵儿,攒成一簇,枝梢晃荡。
光阴深处,雅士陶弘景低低说一句,卑相草,至冬枯死如草,及春却青。
哦,多么不可思议的卑相草。
一只笨拙的大鸟落下来,咕咕叫了几声。它伸长脖子,啄了一口卑相的草茎。这清淡的草叶,气微香,味涩,微微苦,微微麻。是的,一点儿也不好吃。算了罢。草茎上蜷缩的那条虫子,很不高兴,对大鸟吹胡子瞪眼。当然,它可能没有胡子。
卑相,并不认识李时珍。它比时珍老多了,始载于《本经》,列为中品。可是,时珍却熟识它,说,卑相长者近尺,名殊不可解。俗名叫麻黄,大概是其根皮颜色黄赤、味道有点麻的缘故吧。自从汉代《伤寒论》中收载麻黄汤一方后,后世医家都认为麻黄是一味发汗解表、止咳平喘的要药。
卑相,既然连医圣都不知道意思,我就不要费心思猜测了,一定是神仙取的名字,玄机重重。就我这点儿心思,比麻雀也多不了多少。
我只知道,卑相,发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肿。用于外感风寒,恶寒发热。能宣肺气,开腠理,散风寒。
对于卑相,这就够了。知道的多了,反而不美。
木贼
好好的一味草,却背了个贼名声,这可怎生是好?又不曾偷过,也不曾得罪谁,一心一意,只想着过日子,可是好人却担了个赖名声。这世上的事情,总是难以如意。好吧,就木贼吧,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四处寻找着和取名字的人打上一架吧。
木贼性子不急,就慢慢生长。腰身在风里怯怯地抖动,不敢张扬,不敢恣意。就那么一寸一节地生长,也算是一步一个脚印儿,不敢太快。能省的都省省,日子删繁就简,节约得连叶子也没有了,只剩下茎秆,扶摇直上。长一寸,迟疑一下,思虑着该不该再长,先打个结。木贼总是有点畏缩,不敢放开手脚生长。不像芦苇们,长得恣意妄为,快要发疯了。
时珍倒也不嫌弃它,说,此草有节,面糙涩。治木骨者,用之磋擦则光净,犹云木之贼也。陈藏器说,木贼苗如节节草,节节相接,一名接续草。鲁班呢,说,木贼为锉草。
他们到底说什么意思呢?你也许不知道,我就知道。古人把吞食苗节的害虫称之为贼,说,食根曰蟊,食节曰贼。木贼又不吃苗,也不是虫子,怎么还是贼?事情还是有缘由的。时珍说了,木贼长得很粗糙,可以打磨木头的骨节。云木是最坚硬的木头,木质细密,坚韧,多疤节,用木贼打磨过的木结,光净闪亮,好得很。除了木贼,坚硬的云木没有办法打磨光滑。一物降一物,木贼降服云木,天生的克星,就叫它木贼哩。鲁班说的锉草,锉就是打磨的意思。
悄悄生长的木贼,喜欢丛生,苗长尺许。每一根只有一秆,无花亦无叶,它是参禅的草,把所有多余的身外之物都抛却了,只留下自己。寸寸有节,是凝思,也是总结。色青,很柔和,不凌乱。中空,留有窍,就是虚心呗。低调而谦顺。草茎粗糙,披着绒状的锐利之物,是密密的微细刺毛。打磨木头,就是这些刺毛。老木工采收了木贼,把木贼草编成辫子,浸泡在水里。初做成的物件,表变都是毛糙滞涩之极。用木贼草辫,细细打磨。古人喜欢在物件上雕刻花纹,椅子上雕一朵缠枝莲,卷几上雕一对云头纹。浅雕的花纹,取一两茎木贼打磨。遇见木结,则要用木贼辫使劲儿打磨才行。
一件书案,细细用木贼打磨过后,光润如玉,柔顺平滑,闪着绸子一样柔和的光泽。也不上漆,就那样原汁原味的,散发着自然的气息。水的味道,森林的味道,阳光的味道,草木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温馨干净。
入药的木贼,棕色,轻薄。气微细,味甘淡,微涩,嚼之有沙粒感。古时的采药人,在秋季收割了木贼,晒干,剪成段扎把留用。木贼能疏风散热,解肌,退翳。治目生云翳,迎风流泪,肠风下血,血痢,喉痛,痈肿等病症。手上生了疣子,木贼煎水洗,也有很好的疗效。你想,木头的骨节子它能降服,手上的节子它照样能收拾了。谁叫它是木贼呢。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木贼草老了,辞了光阴,辞了青绿,只留着一身枯黄。可是,枯黄就是智慧。岁月滤去了轻浮,沉淀下精华。
老天让每一味草下凡,都有安排,谁该干啥就干啥,不要相互扯皮推诿。木贼当然也记着自己的使命。
芐
芐草长在白云深处,独自参禅。殿开白昼风来扫,门到黄昏云自封。芐不在世俗里,不要儒家入世哲学。它是从《神农本草经》里飘绕而来的,只有出世哲学。芐,念糊。芐活得很明白,一点儿也不糊涂。《尔雅·释草》里说,芐,地黄也。是的,芐草还有个俗名叫地黄。不要惊讶,古代的草都是很风雅的。叫俗名,它理都不理。雅士罗愿说,芐,以下沉者为贵,故字从下。
是这样的,这味药,草叫芐,根叫地黄。知道了吧?
芐一辈子都很低调,绝无张扬。嫩苗出土,塌着地皮生长,叶子很像山白菜而毛涩,叶面深青色,叶脉稍微有点紫气儿。再长大一点,叶子变厚,有点儿近似小芥叶,不叉丫。再长呢,叶子中间撺起来茎,茎上细细的白绒毛。五六月,茎梢开小筒子花,红的,黄的,色浓深。长累了,就结子实,如小麦粒一样的。药用呢,用得是根。因其地下块根为黄白色,就叫地黄。根长四五寸,瘦的纤细如美人的手指,肥的像纺锤。皮赤黄色。
刚刚挖出来的根,叫鲜地黄。还有干地黄、熟地黄呢。
《本草经》里说,取鲜地黄一百斤,挑拣肥硕的六十斤,抖掉沙土,暴晒,晒到根皮微皱。挑出来的瘦地黄呢,投到清水里淘洗干净。放在木臼中,捣碎,绞汁,掺入白酒。取汁,拌入晒蔫的肥地黄里,日中晒干。天阴,用炭火焙干。不管是晒干、阴干、火干的,都叫干地黄。
干地黄性甘,寒,无毒。主治男子五劳七伤,女子伤中胞漏下血,通血脉,益气力。
至于熟地黄呢,炮制的方法也是很繁琐的。大木盆里盛满清水,投入鲜地黄,木棍搅和,沉水肥大者拣取出来,瘦的不要。一坛子好酒,加了砂仁末,搅拌均匀,灌入放了肥大地黄的柳木甄里,搁在瓦锅里蒸透,晾干。再拌入砂仁酒,蒸晾。如此,九蒸九晒,乃止。所以,熟地也叫九地。
唉唉,我这么好的手艺,也没有药厂请我去炮制中药,真是不能想,一想就忧伤得不行啊。英雄没有个用武之地么。
九地,填骨髓,长肌肉,生精血,补五脏内伤不足,通血脉,补血气,滋肾水。
时珍说,男子多阴虚,用九地。女子多血热,用生地黄。
蓫薚
蓫薚,念逐汤。
山野里做草时,无缘见。做了药材,才得一见真颜。药肆的柜台上,一张枯草做成的纸,一撮蓫薚,在阳光里淡淡地散发着一脉草药香气儿。灰棕色,隐约渗了丝丝老绿,仿佛使劲儿挼揉了似的,皱缩着,枯萎着,也淡定着。问,这草,可是商陆?答曰,是的,就是章柳。低声感叹,这蓫薚,枯了都这样清美。
做草的时候,女儿一般,豆蔻好年华,叫蓫薚。你看,《诗经》里说: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婚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我行其野,言采其蓫。婚姻之故,言就尔宿。尔不我畜,言归斯复。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小雅·我行其野》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这蓫,就是蓫薚了,俗名叫羊蹄子菜,古人也是吃它的。只是啊,读来,心里愁绪弥漫。独自行走郊野,樗树枝叶婆娑。因为婚姻关系,才来同你生活。你不好好待我,只好我回乡国。独自行走郊野,采摘羊蹄野菜。因为婚姻关系,日夜与你同在。你不好好待我,回乡我不再来。独自行走郊野,采摘葍草细茎。不念结发妻子,却把新欢找寻。诚非因为她富,恰是你已变心。
空旷岑寂的原野上,被遗弃的女子独自行走,碎碎念。布衣罗裙,满面泪痕。路边的樗树,蓫草,还有茂密的葍草,都不能愈合心里的伤痛。如此孤独凄凉意境,真的不能多想,一想,眼泪就下来了。你这蓫薚草,医天医地,却不能医心啊。
蓫薚老了,掘出根,入药,叫商陆。草为蓫薚,也叫章柳。根为商陆,也叫当陆。时珍说,此草能逐荡水气,枝叶柔美,所以叫蓫薚。路边多生,掘根叫商陆。至于叫当陆,因为草叶枝枝相值、叶叶相当,故也叫当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蓫薚老熟,也就枯萎了,但根依然活着,来年,萌发一枚新芽,轻轻说,我是去年的蓫薚呀。一味草,懂得收敛自己的脾气,沉默,却也悄悄地繁荣。
商陆入药,味辛,平,有毒呢。《本经》说,主水肿疝瘕痹,熨除痈肿,杀鬼精物。《别录》记载,能疗胸中邪气,水肿痿痹,疏五脏,散水气。古代名医甄权说,能泻十种水病。喉痹不通,薄切醋炒,涂抹喉外,良。
弘景先生说,方家不甚用,唯有疗水肿挺好。道家用得多,据说能见鬼神。道家用蓫薚的花朵和籽实,叫神药。至于医家,只用根。
总觉得,每一味草药,都有自己的活人之道。顺其自然,守着本分,淡泊名利。一味草,绝对不去浮躁狂妄,不去给自己的同类使个绊子挖个坑。草们,淡淡的,在大自然里和谐相处,真是有一种天人合一大境界。如果参禅,就在一味草药里参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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