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空中领航,它翱翔的高度和速度人类无法企及,我在辽阔的原野上奔跑,只为完成今年的一个心愿:认识一株小麦。一株小麦行走的历史似乎尚未终止,人是会思考的芦苇,二者相遇,难道不是人类的幸运?
一株小麦
走近麦田,背对城市,在乡间公路跑完马拉松全程42.195公里。碧绿的原野映入眼帘,小麦长势喜人,扭头眺望城市,空中一派繁忙景象。
年前年后,穿梭的飞机,像树林里的麻雀怎么也数不过来。看不清机身机翼,听不见隆隆响声,三五架齐头并进,或纵队航行,或高低错落地飞翔,或像雁阵,一架在前,几架处于两翼策应地赳赳而行,壮观醒目的一道道白烟,衬着蓝天,看上去赏心悦目,令人惊叹。
小草返青,虽青色斑驳但透出顽强的生命力;枝头吐出似豌豆如米粒般小小的嫩芽;柳条柔韧,随风摇摆;腊梅喷发出馥郁的芬芳;一群麻雀在半空里飞,或栖于林子里,一展歌喉,纵情欢唱。
云淡风轻,春临四海,城市的人们衣着轻薄、鲜艳、舒适、任性;乡间的沟渠小溪欢快跳跃着流向远方;田畴里,星散着农人忙碌的身影。
青山远黛,小麦绿油油将田垄盖严,一位中年妇女身着红色羽绒服,端着脸盆往麦地里撒化肥。左一下右一下。脚下土质松软,露水打湿了裤脚。如果我还在插队,此时会拉着架子车和社员们一起往麦田里送农家肥。车装得冒尖,车辙又深又长,身体绷成一张弓,头几乎拱得挨着地,双脚交替蹬出一个个深坑,脖子抻直抻长,左拐右拧,蜿蜒蛇行,一直到达麦田地垄的最远端才收住脚步。气喘吁吁地将车尾挡板拽开,面向车辕,手握车把加速使车子倒退,快得飞起来,突然,松了车把向前向上猛地一送,车子竖直而立,树一样指向天空。只一瞬,忙用肩膀顶住车辕,顺势扶住车把以防车身倒扣过去。这时,满满一车粪肥被速度惯性驱使轰地滑落,堆出一个不小的土堆。摁住车把,左一下右一下,进一步再退一步,像簸箕里簸米粮一样将粪肥簸下去,抽出铁锹,潇洒得跟糕点师往面点上撒白糖一样,将粪肥奋力均匀地撒向麦田,麦苗们摆动着细软的头发,三呼“受用”。
面目黧黑的汉子,弯下腰去,鼓捣一台抽水浇地的机器,脸上汗水闪烁,双手沾满油污,神情专一。浇地,我不陌生。那时,身上捂着笨重的棉袄棉裤,头上裹着线围巾,眼睛如灯。改水道、在垄沟间跑来跑去、堵口子、引水,双手满是皴裂带血的口子,哈出的热气细如手指。饿了,地头秸秆上有遗失的玉米棒子或黄豆荚,点火烧熟,爆米花和铁豆子足以应付饿瘪的肚子。渴了,捧起浇地的水就喝。天不亮下地,到艳阳高照,到夕阳西下,直至炊烟升起,夜幕四合,收工回到自己那间草房,做一顿热腾腾的晚饭犒劳自己。
小麦的灌溉施肥增温保墒预防病虫害,注定在宝贵的春天完成,否则,怎么指望收成呢。具有一万年历史产于北非或西亚的小麦,于四千年前引入中国,经过世代栽培进化,它适应了这里的土壤气候,滋养了中国人饥饿的胃,并为自己赢得了当之无愧的尊贵地位和良好口碑。感谢小麦,无论耐力意志和品质,小麦的马拉松之旅,毫不逊色于人类的进化。
这个春天,空中的飞行和小麦的生长,都有自己的理由和明确的目标。小麦遵循自身的生长规律,发芽,分蘖,拔节,抽穗,灌浆,结籽,庄严地走完每一个生命历程。
飞机在空中领航,它翱翔的高度和速度人类无法企及,我在辽阔的原野上奔跑,只为完成今年的一个愿望:走向田园,亲近小麦。
山野里的小草,灌木,河流,牲口,狗,機井,田埂,庄稼的模样,阳光与风,出入阡陌躬耕农田的人们,使我洞见了小麦的今昔,遇见十八岁的自己。一株小麦行走的历史似乎尚未终止,人是会思考的芦苇,认识一株小麦,不是人类的幸运?
在时间深处
我在美国西部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迷了路,多亏他和他的伙伴把我带了出来;在美国东部纽瓦克机场附近的中餐馆,我和他再次相遇,我们攀谈起来。
他对少年时代的有趣经历铭心刻骨,聊起来表情活泼,语调生动——
那天下午我乘上火车,车上人多得下不去脚,多亏我有座儿。半夜我去小解,挤了半天挪不了窝,憋得我要哭了。刚推开厕所门,后面的人砰地将我撞到门框上,额头立刻起了个核桃大的鼓包。来不及拉开拉链,我的裤腿,就湿了。但像卸载了垃圾文件的电脑,浑身轻松。
火车晃荡了一夜,天蒙蒙亮时进入我舅舅舅妈的城市。下车的人不多,裤子已焐得半干,我跳上一辆敞篷三轮摩托车,对司机说,快开,快,快。我抓住栏杆站在车斗里,身子上下颠簸左右摇摆。路灯,楼房,树木,学校,广告牌,细雨,从眼前飞过,我像个古代骑士威风凛凛,目光炯炯。
临行前父母交代:不许接受陌生人的食物饮料;遭遇坏人找乘警;怕我坐过站,特意让我带了一只拳头大的闹钟;还要我把这些话记到小本子上。想象的危险并未发生,得意像雨珠挂在脸上。
这时我发现,下错了站。
等我折回火车站时,火车早开走了。望着铁轨延伸的远方,我有了主意。
旅行的享受是因了火车代替双腿奔跑;要是将双腿当成车轮在铁道线上丈量旅程,肯定好玩、有趣、自在。我驾驭着自己的“11”号专列向快乐驶去。
雨越下越大,我在雨中扯开嗓门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三——四!我唱歌——《我是一个粉刷匠》、《剪羊毛》,连唱带比画,像开主题班会或少先队联欢。一列货车迎面驶来,我跳下铁轨,立正,冲火车头的司机敬礼。一位巡道工背着工具包从我身边走过,我撵上去跟他比赛谁走得更快,并弄清了枕木间隔是54厘米,什么是道砟、道岔、道钉、拉杆。巡道工给了我一张烙饼、三块饼干和装在旧矿泉水瓶里的一瓶白开水——那真叫人高兴得发疯。
十几个小时后我掏出小闹钟看时间:差十分下午五点钟,“11”号专列终于把我带到舅舅舅妈家的胡同口。我叩开了舅舅舅妈家的门。一只名叫吉米的小狗,用突兀的狂吠欢迎我的到来。我被让进房间落座后,舅舅向外张望着问道,你妈妈呢,你爸爸呢?第一次单飞我没弄丢自己,坏人没给我下迷魂药,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我一觉睡到第二天傍晚。
舅舅舅妈为我装备了泳裤泳镜泳帽,还有一双可爱的脚蹼,潜水时可以冒充水母。舅舅水性不错,泳姿堪称一流——“狗刨儿”;舅妈充当警察,一遇险情负责拨打120;姐姐套着游泳圈,老是重复动作:深吸气,一猛子扎入水中,身体仄仄歪歪漂起来,划动手臂,一下,两下,三下,到了第四下,四肢像章鱼从僵硬的身躯伸向四面八方,然后大呼小叫。
当我们钻进深山的原始森林里,奇迹发生了:奇迹一,舅舅用各种树叶惟妙惟肖地模仿动物和飞禽的叫声,天籁一般,那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奇迹二,在猎人的木屋前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猎物——一头体格庞大的野猪,当架到一堆点燃的木柴上的野猪腿烤熟,香味到处弥散,你会把自己当神仙供奉。是夜,猎人教我们搭起了吊床,我在林涛呼啸中入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会说话的猴子。
当舅舅送我踏上返程火车,陪我坐了一站地跟我道别,我哭了,一直哭到自己满意才停下来。
舅舅买的游泳行头我带回了家,每次游泳我用它们武装自己,它们陪伴我一天天长大,直到有一天再也装不进身体,我才收进旧书包束之高阁。
此后,我再没见过舅舅一家,似乎那个遥远暑假经历的一切已湮沒于时间的忘川。但正是那次远行如火种点燃了我对远方对未知的渴望,犹如十八世纪末十九纪初有知识有文化的美国人走向先进繁荣的法国巴黎改变人生追逐美国梦一样,当他们学成归国,这个强大群体对美国历史产生了深刻影响;我的目标也逐渐清晰明确,少年心中的星星之火指引着我照耀着我使我迈出国门,发愤读书,为国家强大时刻准备着。可能某一天我站在舅舅舅妈面前不被认出,但那只书包还在,虽然隔着岁月的门槛,手拿小闹钟裤子有点湿的少年形象依稀可见……
他拿出一只小闹钟,方壳,蓝色,拳头大,咔嗒一声,背面方形盖子向下拉,露出装电池的暗槽,再嗒地向上推,盖子与表壳啮合得严丝合缝。从年少到如今,从中国到美利坚,这只小闹钟一直跟随着他,它的存在,既创造了时间,也见证了生活,而他在各种障碍及奋斗中,渐渐认识并主宰了时间和生活。
一小时后我们握手告别,我搭乘航班回国。
出北京机场我赶往北京西客站乘动车、再换乘公交车回家,这时我又碰到他,原来他也属于我们的城市。
补梦
翻过土坡,爬上山,我依次看到的是树、花、草、水、鸟,不由得心喜、心暖、心软、心醉。
杨树下是野草,草生得恣意放肆,漫山遍野;树上的杨絮,比狗尾巴草的花穗粗壮,比谷穗纤巧。风起树摇,草地上落了一层毛毛虫,“虫子”在蠕动。毛毛虫分两种,一种棕褐色,体态雍容,它们的命运,像剃刀与头发的关系,不久将被春风这把剃刀一穗不落地从枝头剪除,然后发出新叶;另一种也是棕褐色,但它逐渐变为绿色,花穗细长,瘦骨伶仃,它们牢牢守在树上,等待后发的叶,;当叶子长满树冠,它又将“变脸”,从花穗里源源不断地喷出一团又一团氄乎乎的白色绒毛,像雪,像棉絮,造成一种季节从春天退回严冬的假象。于是,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到处飞舞着轻柔曼妙的精灵。生存的力量大于人类的想象,时间不停歇,万物被催发。
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林间来,延伸到林木更加繁盛之处。石材大小形状不一,拼出不规则图形,石缝被一寸宽的绿色联结,黑色姜黄色紫红色鹅卵石侧立其中,远看,近观,像小女孩儿头上编的麻花辫儿,也像剪断又缝合的一段织锦。青草勾线,灰褐色石板,各色鹅卵石,古朴绮丽。谁的杰作?
凉亭重檐起翘,大红柱子,不远处一座石桥,白色,精致实用,桥下溪水潺潺,顺流而下,恍如梦幻。
小溪奔流,经过平缓的台地,水面变宽;遇顽石隆起,水流受阻,左冲右突,碰撞,迂回,溅起雪浪;又在一汪深潭前汇聚成瀑,溪水毫不气馁,镇定勇敢,手拉手肩并肩,以义士赴死的气概,纵身一跃,置于巨大的落差和强烈轰鸣之中,被漩涡揽入怀中;经过一番腾挪翻滚拼搏挣扎,溪流挣脱险境,整肃队形,鼓起勇气向下游冲去。小洲,绿藻,倾倒的树木,泥沙,山石,峡谷,小丘,溪流一往无前,不知疲倦。
忽闻蛙鼓,方圆几十米几百米水域散播着自然之声,山涧,野趣,林海,更加纯粹原始,令光顾偏僻一隅的春光欢欣鼓舞。大自然,不仅是人类留连的风景,也是长久徘徊于人们心中泰然的伤感。
黑嘴黑脚的鸟儿,一只在前一只在后,或一只在左一只在右,它们飞翔的方向一致,路过松林,女真树,悬铃木,低矮的忍冬,刺槐,在海棠树下,减速,滑翔,接着向上攀至一棵苦楝树的枝杈,尾部收紧,寻找自身的平衡。
阳光从高大的乔木漏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鸟啼,几片枯叶应声而落,虽看不见鸟,但鸟在树上。树影婆娑,鸟在唱,风在树梢上疾行。一声鸟鸣有多大威力,这是鸟的秘密。第一只鸟叫声悠长,夹带颤音,第二只鸟会将时间切断,间隔几秒,回应时,声音短促、粗犷。
它们直接对话,你倾力诉说,我低声附和;或者你吟我唱,琴瑟相合;然后,双双齐飞。忽地,钻向天宇,忽地,竖直俯冲下来,腹部几乎蹭着地;一会儿低飞,一会儿越升,或悬在半空,一动不动,像受到牵引的风筝。据说,它们喜欢跟人打成一片,喜欢在树杈或屋檐下,垒巢筑窝,生儿育女,尽享天伦之乐;并且如影随形,从一而终。
它们的祖先在哪里,它们的家又在何方?
白玉兰?这里也有白玉兰?是的,白玉兰,千真万确。它树姿优美树皮平滑少裂,站在通风透光处,节短枝密,花似一只新生袋鼠从灰绿色长绒毛里钻出,每一朵花直立枝头,一枝一花,哨兵一样挺拔。第一朵花发于树冠顶端,然后向周围向低矮处延展,花朵硕大,钟状,先花后叶,花开时犹如雪涛云海,美丽清香,妖娆万分。其实,夏季白玉兰就开始孕蕾,来年果熟时种子裂开,形如扭曲的麻花,红得醒目。
从山里归来我总做梦,梦境不尽相同,醒来后我却记不全梦中的情景,甚至怀疑此次山区之行的真实性,然而我极力想将这个梦补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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