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依然当年的模样:戴顶圆圆的白草帽;拖条长长的黑辫子,辫梢挽朵洁白的兰花结;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里储满了忧戚,欲滴未滴。是想向我倾诉些什么吧?嘴唇张了张,却只吐出一缕悠悠的叹息。
我揉了揉眼睛,唉,妹子,哪儿还有你的身影?纵使有,也该和我一样,尘满面,鬓如霜了。可刚才我又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的幻觉呢?莫非你灵魂不老,且一直坚守在这片你付出过满腔心血和汗水的棉田里?
眼前的棉花正在盛开,坡坡片片,簇簇朵朵,早春的白玉兰般,仍旧开成了你当年种植的风景。是大地忘不了你,献出的祭奠的鲜花吗?
就听到一缕苍老的哭声,从棉田深处颤颤地传来:“玉兰儿,妈看你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耄耋老妪,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正踉踉跄跄地向一座坟包扑去。不用问,那是明婶。
哦,今天是玉兰妹子的忌日。妹妹,哥也看你来了。
2
玉兰妹子是我远房族叔——明叔的女儿。32年前,23岁的她服毒身亡,化作了这大野里的一抔黄土。按说,人死灯灭,不可能留下什么独立的“魂”儿,可昨晚一回到家乡,她却立马走进了我的梦中,左手还拿份《河南日报》扬了扬,说:祝贺老哥载誉归来!瞧,你的《最后一茬庄稼人》获得了散文一等奖。我正要接过报纸看个明白,突然,她的脸色大变,叹起气来:“唉,哪像俺,出乖露丑,落了个……”话未说完,便掩面而去。我的心陡地一沉,醒了。
醒了的我再无睡意,一大早就匆匆来到了这块她安息的地方。路上,还情不自禁地在想:平庸如我者尚且能够有点儿收获,如果给玉兰妹子一个机会,她又会干出一番怎样的事业啊!命运怎么对她那么的不公呢?
玉兰妹子小我1岁,学生娃时却是我名副其实的师姐,高大得让我只有仰视的份儿。
农村的孩子上学晚,我14岁了,才读小学5年级。在同学中还算不得大龄,父辈们仍然对我赞赏有加呢!因为那年给烈士扫墓,我代表3所小学的学生发了言。消息传出,近房的叔伯们啧啧连声:嘿,咱老姚家要出露脸的人了!而当时玉兰妹子已经考上了县中。她的纪念烈士的文章《血染的路》,赫然登上了县教研室编辑的学生作文选。并且,放暑假时捧回家一张全级段理科竞赛的奖状。读过几天私塾的父亲话中含话地告诉了我这条消息,说:“你玉兰妹子才称得上才女哩!说不定是谢道韫转世呢!”——谢道韫是我们县名垂史册的大才女,乡亲们大都晓得她的故事。——我当然听得懂言外之意,学习愈加努力,不敢有丁点的骄傲和懈怠了;甚至见了玉兰妹子也禁不住自惭形秽起来。
然而,如同刚亮翅的天鹅突遇风暴,升入中二不久,玉兰妹子便铩羽而归了。——原来,文化革命的风暴骤起,全国的学校忽地都批判起“智育第一”来。一时间,成绩优秀反而成了一条罪状。不过,开始玉兰妹子照样参加了红卫兵,并没受到什么歧视和打击。只是随着运动的深入,红卫兵组织也要“清理阶级队伍”。据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钻地洞。”凡出身于地、富、反、坏、右的“黑五类子女”,统统被打入了贴着耗子标签的另册。
玉兰妹子的厄运随之而来了。明叔家是老中农,本身就属于体制异己的团结对象,加上明叔早年做过“国军”的文书,自然要归入反动分子一类了。玉兰妹子别无选择,一下子由同学们羡慕的“三好生”,变为遭人鄙视的“黑五类子女”。
更有人落井下石。她们班一个大她4岁的男生,过去对玉兰妹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曾不止一次地给她写情诗,称她是自己心中的女神,白雪公主……幼稚单纯的玉兰妹子当时正一心念书,头脑里根本塞不进什么“情”呀,“爱”呀。她又羞又怕又讨厌,天真地把诗全交给了老师。老师严厉地批评了那个男生,警告他不得再骚扰女学生。谁知,文革中那个男生顺风扯旗,竟然当上了学校的红卫兵头目!他岂肯善罢甘休?一面往死里整老师,一面极力打击玉兰妹子,诬蔑她受反动家庭和老师的双重流毒,偷读过《红楼梦》,想出人头地,过贵族小姐的生活,所以,拼命地学习,是走“白专道路”的“黑”典型。并且,以红卫兵组织的名义,要求她联系自己的实际,揭发老师毒害学生灵魂的罪行,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真想不到,平时看似腼腆文弱的玉兰妹子,关键时刻竟能那样的刚强!无论“革命组织”怎样逼迫,她始终没斗争过老师一次。实在无法在学校呆下去了,就干脆行李一捆,重新回到了父母身边。
或许,我们家族的血脉里遗传有“倔”的基因吧?时隔半年,我也因为不愿批判我的班主任受到打击,愤然离开了学校。
从此,早年志趣相投的我们兄妹,又添了个同“命”相怜,越发地无话不谈了。
3
那年头的事情也夢幻般地变化莫测。一年后,领袖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县中的学子们不论成绩好坏,出身红黑,也统统地上山下乡了。不过,尽管他们“响应”“紧跟”的口号喊得山响,可真正能够扎根乡村、有所作为者实在了无几人。倒是成了“黑典型”的玉兰妹子一心扑到田野里,反而做出了突出的成绩。
应了一句俗话:金子放哪儿都闪光。她返村不久,担任了棉花组的技术员。家乡是棉区,爷爷的爷爷辈便享有“银太康”的美誉,但棉花产量并不高,最好年景,亩产也不过百十斤籽棉。究其原因,玉兰妹子发现,棉花组的姑娘们仍然沿用着妈妈奶奶们管理棉田的办法。于是,她找来科学种棉的书籍,和棉花组长一起带领着大伙儿边学边做:什么麦棉套种呀,倒茬轮作呀,地膜覆盖呀,营养钵育苗呀……加之推广良种和及时地浇水、施肥、防治病虫害,结果,短短三五年间,棉产量就翻了一翻,亩均皮棉达到了120斤!在全县放了颗增产卫星。
我们村出名了,登了省报。村支书出席了北京的劳模会。棉花组自然也受到了表彰,只是那个时代忌讳“物质刺激”,不可能发给什么奖金;县革委就别出心裁,拿出一名大学生名额,“奖”给了我们村(当时,大学招生实行“推荐制”,县革委有权将分配本县的招生名额再行分配)。
这下好了,该轮到玉兰妹子上大学了吧?尘土里埋不住夜明珠,一个学习、生产样样拔尖的才女,怎么会长久地窝在家乡呢?要知道,那时的农村苦得很!仅仅“茅草房,篱笆墙,阴夜无电一村黑,雨天满街稀泥浆”的生活环境,大凡在城里呆过的青年人谁能忍受得了?何况成年累月,起五更搭黄昏地出力流汗还填不饱肚皮呢!县中下乡的知青们大多来农村干一阵子,便通过种种门道,或招工,或参军,更有根粗苗红者被推荐进高校:一个个地远走高飞了。现在玉兰妹子也赢得了机遇——棉花组的姐妹和乡亲们一致推荐了她。即使按当时的政策,也不应再出现问题了吧?不是说对可教子女要“给出路”,“看表现”吗?——论知识,论贡献,毫无疑问,这奖励的大学生非玉兰妹子莫属啊!
谁知,政审再次遇上“拦路虎”,结果空喜一场,为她人做了嫁衣裳。——把只读过三年小学的棉花组长送进了農学院。
我为此很是愤愤不平。想不到玉兰妹子却若无其事,照样地和姐妹们一起早出晚归,管理着棉田。一天,四下无人,我忍不住问她:“你究竟还有没自己的理想?难道真的甘心做个农民,修一辈子地球?她凄然一笑,答:“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哪还敢有什么理想呢!不把俺当作人人喊打的耗子,就知足感恩了,不继续埋头苦干又能怎样?”
4
对个人前途只能、也已经听之任之的玉兰妹子,遇事心如止水、波澜不惊了。如果没有后面的丑闻发生,她本该和我一样,平静地熬过十年浩劫,等到拨乱反正的一天,通过高考,再实现自己的梦。可是,偏偏那件事情不期而至,把她推入了更深的深渊,终于被夺去了生命。
出人意料,似乎又在意料之中。送走棉花组长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玉兰妹子悄悄地告诉我,支书的儿子想和她谈朋友呢,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公平地讲,支书的大公子并无某些山大王子弟的浪荡习气,为人比较正派,上进心也强,虽然上学时成绩平平,相貌一般,个人条件赶不上玉兰妹子,但“老子英雄儿好汉”,身上遗传着“革命”基因哩,前程肯定一片锦绣。听说,有几位妙龄女郎正争相给他暗送秋波呢!玉兰妹子当然也不应再挑剔什么了!
我想了想,问:“支书的儿子是真心吗?他爹知道吗?”
听了肯定的回答,我打心眼里替她高兴,说:祝福你!命运该向你微笑了。
果不其然,二人很快地订婚了。订婚后的她顺理成章地接任了棉花组长,他则满面春风地穿上了军装,连一向苦着脸的明叔,似乎也扫去了历史的阴影,心情开朗了许多。
谁会想到,悲剧恰恰于此埋下了伏笔。
两年后的一天,支书突发急病,住进了医院。儿子请假回来了。两个青年人一起打理家庭,一起照顾病号,出双入对,昼夜厮守,终于,一个春雨缠绵的晚上,他们缠绵在了一起……支书的儿子归队不久,玉兰妹子发现自己怀孕了。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未婚先孕还是被人认为绝对不能容忍的道德败坏行为;而且,尚未实行计划生育,做人工流产必须经过男女双方的签字同意。
玉兰妹子急坏了,给支书的儿子接二连三地写信发电报,催他赶快想办法。对方信誓旦旦地请她放心,说是已经向首长汇报了情况,待批准后,立马领证结婚。
一个月,两个月……直到事情再也掩藏不住了。支书上门了。他满口的歉意:“唉——唉——都怪俺那浑小子,连队正要推荐他上军校呢,干出了这种事!还有,不知哪个缺德货,把你爸的情况捅到了部队。其实我也清楚,你爸历史上没啥劣迹。啥法呢?眼下正深挖潜藏的阶级敌人!首长要儿子做出抉择,要么上学提干,要么复员回家。你是个明白人,咋办好呢?”
玉兰妹子懵了。她强忍住泪,半晌,缓缓地说:“放心吧,我不连累他人。”
5
人生或许就是一场幻觉,飘渺闪烁,无法把握。玉兰妹子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生不逢时,处处深渊。原以为墙缝里憋不死老鼠,上学不成,种田总可以吧?现在连这起码的生存空间也封闭了。尤其要命的是,民风越淳朴的地方,越容不得男女间的越轨行为,很快,村里传出了种种闲言碎语,唾沫星子淹死人啊!何况,据说已经荣升为县革委宣传组长的那个县中的头儿,也在调查此事,准备大做文章呢。
玉兰妹子终于支撑不住了,一连数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昏昏沉沉。我去看她时,人整个儿脱了形,面容憔悴,目光滞呆,见了我,只默默地垂泪。
任何安慰的话都觉得苍白。我站在她的床前,久久地无语。临走,才低低地嘱咐她一句:“妹子,想开点,还有叔婶和弟弟哩。”——弟弟和玉兰妹子是双胞胎,因为父亲的问题,迟迟定不下婚事。——仿佛猛地触到了痛处,玉兰妹子突然压抑不住地失声痛哭,只哭得撕心裂肺,缓不过气来。
再难过的日子也得过,玉兰妹子顶着人们异样的眼光又下田了。一天,我给她介绍个对象,是我家的远地亲戚,大我3岁,高中生。据说,他在本校的同学中,是公认的才子加帅哥。也因为家庭的地主成分,打从响应领袖的号召返村务农后,就一直没走出乡间的黄土地。曾有的女友分手了。同龄的伙伴携儿带女了,仍孤身一人。不过,他好像并没完全地失望——起码没彻底地抛弃手中的笔杆,去年来我家瞧老姨,还让我看过他写的诗呢!
我很钦佩表兄的才学和骨气,认为他才配得上玉兰妹子呢!哪料到这桩事却被玉兰妹子一口回绝了。她莫名其妙地问我:“表哥家有妹妹吗?”见我摇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个人再优秀管什么用?能跳出家庭的火坑吗?我现在嫁人有个条件:必须为弟弟换个媳妇来。”
我听着,只感到鼻子发酸。哦,妹子,我的玉兰花般纯洁高雅的妹子,你本该成为高校里的一道风景,即使沦落田间,你也是人,是活生生的人啊!怎么能这样糟践自己,用作交换的物品呢?但,那个年头,“黑五类子女”(后称“可教子女”)的婚姻大多走的“换亲”或“转亲”的路子,否则,弟弟也许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当时的她,肯定对自己已经彻底绝望,萦系于怀的唯有父母和弟弟了。
邻居吴婶上门提亲了:说她娘家有个近房嫂子,守寡熬大了一双儿女,哥哥24岁了,妹妹21,双方孩子的年龄正合适。她家的成分也好,几代老贫农。就是哥哥犯过羊羔疯,南北求医刚治好,欠了点债,不知闺女中意不?
一家人竟然同意了!而且按照约定,弟弟妹妹们先结了婚;玉兰妹子等生下孩子满了月就要嫁过去。简直不可思议,难道不晓得羊羔疯很难根治吗?
直到玉兰妹子服毒自杀后,痛不欲生的弟弟送我看了她的两份遗书,我才解开了其中的谜——
“弟弟,弟妹,对不起,姐姐先走了。并非我背约弃诺,你哥哥的病其实是无法治愈、不宜结婚的。我之所以找出种种证据,坚持说完全能够医好,目的是为了消除一家人的疑虑,圆父母给儿子成家的梦……打从见到弟妹的第一眼起,我就认定和弟弟是天生的一对儿。你哥哥的病已经酿出了人生的苦酒,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耽误妹妹的青春了。弟妹,你说对吗?如果哥哥不理解,要恨就恨我一人吧,反正我即将告别人间了。只是,原谅姐姐的不孝,双方的老人全靠你们照看了。
我的儿子送给了禹县山窝的一户人家,相信他的养父母会对他娇如亲生。你们千万不要寻找,他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该多么的痛苦!我希望儿子生活得安静、阳光、没有阴霾。
今夜的月亮真好!多想乘着月光,走进我的棉花试验田,长睡不醒。愿你们忘了姐姐,愿父母忘了女儿吧!”
另一封遗书是留给我的:“哥,不管血缘远近,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哥哥,愿意向你敞开心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或许我们已经永别了。不是我不珍惜生命。我当然也懂‘好死不如歹活着’的道理。但,就我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说不定明天还会被诬为勾引革命者的‘美女蛇’,或者被骂作伤风败俗的‘狐妹子’,能活得下去吗?
我真不明白,咱们上学时祭奠的先烈们,抛头洒血,难道是为了从火海里解救一部分人,再把另一部分人踹进地狱?为什么要人为地给人分类划阶级?为什么我们接二连三地总遭厄运?
也许过去读《红楼梦》,受了林黛玉的影响吧?我格外地看重人格的平等和尊严。与其如此地苟且偷生,还不如早日归去!再见吧,哥哥!让我们来日再作异性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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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妹子走了,带着心头滴血的创伤和满腔的哀怨走了!走得让人举目苍天,欲哭无泪。
不足一年,哑巴了似的明叔肝病复发,没钱治疗。更拒绝治疗,一言不发地追随女儿去了。
十多年后,我也离开了家乡。——终于,那个硬性地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时代过去了。上个世纪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文革”结束,高考恢复,国家给了我们这代人特殊的照顾,允许婚后的大龄者参加高考。我跨过高校的门槛,走进了一座城市。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10年了!10年沧桑,玉兰妹子的弟弟和弟媳改革一开始,率先跑到温州做起了小生意,现在成了有房有车有存款的新市民。倒是明婶,年近八旬的人了,不管儿子怎样劝说,一直坚守着家窝窝,不肯离去。逢到玉兰妹子的忌日,总要亲自给女儿上坟。像一页苍老的史书,讲述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不肯离去的,还有玉兰妹子的灵魂吧?要不,回家两天来,我眼前怎么总闪动她的身影呢?此刻,耳边还响起了她的声音——和母亲的哭声一样,颤抖着,在旷野里飘荡,仿佛中草藥里煎出的气息,涩苦,涩苦,悠悠复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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