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4日,360百科余光中的页面,呈黑白两色,送诗人远行。
在百科的条目里有两条记载与屈原故里有关:
2010年6月,余光中亲赴屈原故里湖北秭归参加“2010屈原故里端午文化节暨海峡两岸屈原文化论坛”,并专门创作一首纪念屈原的诗歌《秭归祭屈原》。
2010年6月17日,余光中携家人和流沙河、李元洛参观了三峡大学,并为全校师生做了一场名为《我的四度空间》的演讲。
抗战胜利后,余光中随父母自重庆返回南京,买舟三峡顺江而下,曾经路过屈原故里秭归,那时他大约17岁,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为屈原写下多首诗作,不知道自己会在82岁时,以耄耋之年“浮槎渡海”,“逆荆州与宜昌而上,来祭秭归 ”。1949年赴香港随后去台湾,余光中不知道告别多莲的、多燕子的、多湖的、多寺的、表妹很多的江南,此去即长别离,一湾浅浅的海峡将造就出一个闻名当代中国的乡愁诗人。
1992年首回大陆后,诗人便一回再回,几乎一年数趟,仿佛要用一次次的归来稀释掉43年的浓浓乡愁。他在诗中感叹“临老竟回头,回头竟有岸”,这岸是远在大陆的故土,是诗人心中的“中国”。“岸”一直都在啊,只等漂泊者的小船停泊。但,真的没有想过余先生到秭归来。2008年端午节期间,先生受邀到湖南汨罗祭拜屈原,那一年我羡慕汨罗人,也只是羡慕而己。直到2010年端午节前夕,端午文化节组委会确定了余先生的秭归行,才恍惚惊觉,我真的可以见到传说中的乡愁诗人了。小时候读他的《乡愁》、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戴望舒的《雨巷》,在我心中他跟他们一样,是不可得见的旧世纪人物,从没想过他其实还跟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在我不知道的海峡那岸。他并非旧世纪人物,他是继承了五四新诗传统并将其发扬光大的跨世纪诗人。
余光中不仅到秭归来了,他还为参加端午诗会创作了86行长诗《秭归祭屈原》,这是他写屈原的九首诗歌中最长的一首。
2010年6月15日,余光中踏上了秭归的土地。那一刻,我不知道淡水河、汨罗江、长江的水波是不是同时泛起了一阵惊人的微澜,如果河流有生命,我相信它们在这一刻一定会有所感应——因为乡愁,也因为屈原,因为将此两者浇铸于诗歌的诗人——余光中。他曾这样写道:“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我怅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他依稀流着楚泽的寒凉。” (《淡水河边吊屈原》)
“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而河不答/只悲风吹来水面/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罗。”(《汨罗江神》)“如你,我也曾少壮便去国 /《乡愁》虽短/其愁不短于《离骚》/你阻于江湖满地/我阻于海峡中分/你顺流而下/如江水不回头/我又何幸/少壮出三峡/还金陵/浮槎渡海/临老竟回头/回头竟有岸/溯你的泪痕斑斑/下汨罗/过洞庭/历江陵/逆荆州与宜昌而上/来祭秭归。”(《秭归祭屈原》)台湾的淡水河、湖南的汨罗江、秭归的长江,盛满了诗人的爱恨,盛满了丰盈的乡愁,它们在诗人心中是相互激荡、已经汇流的同一条长河。
当时,我负责文化节主体活动之一端午诗会的现场工作。舞台搭建、布景、灯光,诗会节目排练,诗人朗诵安排……一系列工作复杂而琐碎,因为余光中的到来,肩上突然多了说不清的重量。6月15日在现场一直工作到深夜,最后,在夜色中一再审视彩凤拱日的诗会现场大门,将挂满艾草的楼梯上上下下重走数遍。大厅和舞台上,摆满了鲜花和绿色植物。简朴但不失诗意。在放着余光中座次卡的座位上坐下,我想象着诗人走进来的感受,想象这样的摆设、这样的座位,对不对得起这个满怀乡愁、渡海峡而来的老人。我很满意氤氲在楼道里的艾叶清香,可对座次的摆放稍有遗憾,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余光中应该坐在会场最显眼最重要的位置。
我坐在那个偏离中心的座位上,像坐在忧伤的乡愁中,像被时代与各种规矩轻视的诗歌一样。明天,这个位置将属于余光中。而我将看到他,像穿越时光隧道见到不可见之人。没有人知道我隐秘的心事,无人关注我凝视会场时已经大不一样的眼光。已经午夜了,在安静的大厅里,《乡愁》像一首歌,在我心底轻轻地唱着。而此时,在长江边,白日的龙舟竞渡余热尚存,《招魂曲》余音未歇。秭归人在每个端午用艾香、诗歌、龙舟竞渡、招魂曲呼唤屈子归来,这是逝者与生者之间的相互呼唤。此时此刻,那些飘泊异乡的游子,有一些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吧。
6月16日,十多位台湾诗人、学者,一百多位屈学专家,四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诗人,在阳光晴好的清晨,来到了端午诗会的朗诵大厅。诗人余光中如约坐在了写着他名字的座位上,他白衣飘飘,白发飘飘,瘦骨铮铮。在他的两边,坐着他的好友著名诗人流沙河先生和著名诗歌理论家李元洛先生。诗会还没有开始,很多人过来合影、签字,他一一应付着,不急不恼。我按捺着自己想要走过去的冲动,在自己的位子上坚守职责。在人缝中追踪他的形象,我看到他清瘦的脸庞和同样清瘦的签字的手,看到他满脸亲切和慈祥。
诗会开始了,他在硬木椅上肃然端坐,用凝重的表情表达着自己对诗会的尊重。此时的诗人,在想什么呢?他曾徘徊于淡水河,他曾莅临汨罗江,他曾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经典名句被无数诗人吟哦、引用。收容屈子硬骨的汨罗江,因屈子名垂史册,因余光中再次在现代诗史中被刷亮。
在屈原的诞生地樂平里,有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凤凰溪,它穿过七里峡与香溪河相会,一起投入长江的怀抱,向东奔流,与汨罗江相逢于洞庭湖。生屈原之水与死屈原之水,在洞庭湖相融相化流向大海,替客死异乡的屈原完成了从生到死的天地轮回。诗人恐怕不能亲去一掬凤凰溪的清清流水了,在6月15日的游览中,又见三峡又见长江,我想他一定曾向满江碧水一再凝望,那碧水里,就有乐平里流出来的凤凰溪。屈子当年出峡而去,满面春风、满怀期望直奔郢都,余光中今天穿峡而上,与一场诗会相约屈原故里。溯流而上与顺江而下的两位诗人,时隔两千余年的他们神会在哪一段江面?
余光中先生登上朗诵台,朗诵此次为秭归之行所作的长诗《秭归祭屈原》,红色地毯映衬着他的中式白衣裤,并不高大的他站得笔直,衣袂飘飘,诗风习习,人真的是有气场的,他的气韵扑面而来,我仿佛看到了诗中仙子。我曾不揣冒昧地想过,站在这里朗诵之前,余先生会说什么?汨罗江已被他封为蓝墨水的上游,那么秭归呢?是不是上游的上游?或者什么也不说,直接用诗歌表达一切。但余先生说了:“我曾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屈原汨罗投江,秭归出生,秭归当在上游的更上游!”他又说:“这次来秭归,我想把最美的茱萸插在这里!”余先生声音不大,但句句掷地有声,如雷贯耳。我心跳如鼓,为自己的猜想。
他在淡水河边遥祭屈原,他在汨罗江封屈原为高洁的烈士、不朽的诗魂,而秭归,他似乎更多地为自己而来,茱萸的孩子想把最美的茱萸插在这里,因为屈子魂归之处,就是诗人心之归处,如此最可一慰长达半个世纪的乡愁。从此,余光中手中最美的茱萸,将盛开在秭归的高山之巅。
余光中先生深情朗诵着《秭归祭屈原》,声音不大,但清晰有力。“秭归秭归,之子不归!”,被诗人反复吟诵,低沉浑厚充满力量的《招魂曲》和哀伤婉转满怀柔情的《我哥回》像背景音乐一样在我的想象中切入了诗人的朗诵,不一样的形式有一个共同的内容:屈子,魂兮归来!
如果稍多一些了解和关注,我就应该没有疑惑,我应该确信,脚步已经走到汨罗江的余光中先生,只是在等待一个到达秭归的机缘!诗人一生写诗近千首,在二十多首吟咏历代诗人的作品中,截止2010年单为屈原创作了七首诗歌。这是什么样的情感维系与诗性遥望呢?从1951年23岁写下《淡水河边吊屈原》,到2010年写下《秭归祭屈原》,60年间,7首诗歌,是一再的歌吟,是一再的回首。余光中为回头有岸而欣慰,所以,他一次次体验可以回头的甜蜜,这种体验更加深了他对屈原的同情和懂得。屈原回头有什么呢?是故国沦丧,故土日远,历史没有给他退路,也没有给他前进的路,他只能以结束肉体来结束痛苦的灵魂。相隔两千年的灵魂心意相通。
先生说,“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呓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 而屈原在他所有作品中的狂呼,除了为楚国喊魂,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喊魂呢?《离骚》虽长,在长长的诉说中,全是舍不下的家国情怀;《乡愁》虽短,说的亦是分离之痛,相思之苦。余光中比屈原幸运,乡愁最终有个了断,而屈原只能如江水一去不回,埋骨异乡汨罗。“从汨罗江畔你披发投水,到秭归家门你赤体投胎,从国士吞恨到啼婴发声,把一生的悲愤倒收起来,来你的庙前行礼祭拜。”
时光倒转, 2010年6月16日,诗人余光中第一次在诗中将汨罗与秭归联系起来,将心路从台湾的西子湾、湖南的汨罗江延伸到湖北秭归,也将他对屈原的情感作了一次最充沛淋漓的表达。漂泊海外,与屈原流放沅湘,有着无尽的相同意味,那是另一种文化的流浪,家国的概念,五千年的传统文化,壮丽的大山大河,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无论隔着几千年,无论在海边还是江边,在彼岸还是此岸,乡愁的质地都一样。屈原的乡愁,余光中的乡愁,最终都是历史的乡愁,文化的乡愁。这样的余光中,当然会到秭归来。
余光中先生刚好出生在农历九月九日,仿佛命运冥冥中的安排。九月重阳,菊酒登高,他始终是異乡的客人,只能一遍遍吟唱:“给我一瓢长江水,那酒一样的长江水,那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茱萸之子永远不忘海峡对岸登高的兄弟,海峡这边的兄弟,又怎么会忘记那个茱萸的孩子?从此,五月五日,我们召唤屈原归来,九月九日,我们也将手捧菊花美酒,遥祭海峡那岸的你。你把最美的茱萸插在了秭归,我们会用诗歌滋养她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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